“好女坊”之所以有这个名字，顾名思义，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女人。“好女”在此地专指有一技之长的女工。余杭郡最大的织造局就坐落在这儿，周遭还簇拥着众多丝织坊、苏绣坊和制伞坊……多为江南一带的特产，如是大大小小的工坊里聚集了成千上万女工，是钱塘最繁荣的几大坊之一。

女工们蕙质兰心，将整个坊市规整得井井有条，妆点得有声有色。倒成了这一带除西湖外、文人雅士和眷侣们偏爱流连的地方。

谢琬婉把这次会面地点定在“好女坊”，倒也不能说没用心思。

坊间街道整洁，沿街挂满了花灯、花伞、彩带，种植了兰花、萱草……一些丝织坊的院墙葺得低矮，能看到院子里排排挂满了绫罗绸缎，在日头下璀璨生光，如一片绚丽的锦绣海。

好女坊最不缺的就是伞，过往行人大可信手从街边取下一把，再将铜钱挂在店门前的绳索上就是了。可谢枕汀全当没看见，一路默不作声地为叶帛玉擎着伞。春雨将空气、微风皆打湿，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粉味被浸润得更深几分，正觉尴尬，又隐隐嗅到另一种气味，谢枕汀不擅风雅，闻不出其间用了哪种花草，只是随之想到了春雪消融、又或是夏天剥落的竹箨——是雨水将身边人原本浅淡的香气也洇染了出来。

他侧目瞥叶帛玉，只见雨水将万事万物氤氲出了一层朦胧的毛边，唯有近在咫尺之人明晰可辨。他的轮廓被衬托得愈鲜明，侧脸显得愈发沉静，两排轻垂的睫羽又直又密，方知浓墨之色原来也足以惊心。

他领着人往南边走，一路走到坊市尽头，清风徐来，吹动一池碧水泛皱，荷花微低螓首，荷叶翩跹如舞，只有水边停憩的小舟岿然不动。

谢枕汀告知叶帛玉：“我在这儿雇了一条船。”

这一次，他带他来游湖。

钱塘之地，游湖首选西湖，可谢枕汀当然不会选择西湖，那地方人多口杂，何况就在叶家大门口，指不定得撞上叶帛玉多少熟人，当场揭穿他这等鱼目混珠的把戏。再则说料想叶帛玉自小在西湖边长大，哪怕目不能视，对那一带的风光也早就烂熟、腻烦了。

好女坊的这片莲湖虽不大，比不上西湖的曲院风荷，但也别有意趣。这时节莲花尚未开放，个个含苞带羞，有如豆蔻少女。雨打荷叶，如银珠滚落玉盘，伴着湖边浆洗女子捶打衣物的声响，滴滴答答——嗙、嗙、嗙——此起彼伏，竟也十分和谐。藕花深处有荷香漫溢，枝枝蔓蔓纠缠缭绕，遮天蔽日，将天空掩映成一面小小的玉盘。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道歌声，清越婉转，盘旋在玉盘之中，多半是前来采摘莲蓬的渔家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支莲……*”

叶帛玉轻阖双眼，眉目舒展，唇角微噙笑意。他仍是娴静的，整个人却松弛了许多。以谢枕汀看来，叶公子头一回没那么“端庄”了，更多了一份悠然闲适。

之后小舟行驶到东岸，谢枕汀让艄公往岸边的茶楼里抛掷了二十文，请楼里那位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上船。

他会说《兴唐》《西游录》《东渡传》，也会《莺莺传》《紫钗记》……

谢枕汀将选择权交给叶帛玉，叶帛玉笑而不语。

谢枕汀道：“这可是个顶顶有趣的先生，我已在他处听过许多回故事了，不算新鲜，今日全图公子一乐。”

叶帛玉不再推辞，“那就《鬼狐传》吧。”

倒出乎谢枕汀意料，选了志怪故事。

狐妖艳鬼，幽魅丛生。

在日挂中天的正午听鬼故事，别有一番迥异感受。

这说书人的长处在于擅口技，故事里的百般人物、男女老少皆能变换自如，惟妙惟肖。单凭这一项，在各个人物抽身换影间就不知将叶帛玉逗乐了多少回，谢枕汀听得心神飘忽，目光不时向叶帛玉滑去，实在罕见这人笑得如此开怀。

故事讲完后天色也暗沉下来，艄公适时送上酒菜，菜属寻常的江南菜，蒸鱼、鱼丸、莲藕汤……酒却不一般，是谢枕汀特意寻获的清酒，无一丝杂质，名唤“碧叶梢”。

他耐住性子，等叶帛玉用过几样菜才将酒壶捧出，添上两杯，一并将准备好的由头送出去——“今日兴尽之至，却生出一丝意犹未尽，不如，我们来玩行酒令？”

端看疠人坊一事，叶帛玉的人品有目共睹，毋须多加敲打。谢枕汀从不歧视身患麻风的病患，也不认为自家妹子会。那么进一步的考察就只看两样了——酒品和赌品。

有些人不沾这两样东西的时候还好，看起来或许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一旦沾染，却会变成判若两人的另一人。如他家那懦弱无能的小叔，酒醉后不也曾举着刀闯到他家来妄图打秋风？

不知这位叶公子的酒品又如何？——谢枕汀拭目以待。

*出自《采莲诗·赠友·看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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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