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酒令有难度高的玩法,适用于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律令要严格押韵对偶,讲究有典故、有出处;也有通俗易上手的玩法,适用于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只需要绕口令或拆字令,不过是劝酒助兴的添头。过于高雅的行酒令谢枕汀是不会,可也不愿在叶帛玉面前做一些低俗的词句,好歹少年时也曾进私塾读过几年书,肚子里撑死了还剩几斤墨水。
于是选了一种最基本的律令,只需要命题和押韵。押韵他还是会的。
“联句以咏月。”谢枕汀在叶帛玉的手背上写下规则。
又先给出了第一句:“月落下章台。”
叶帛玉略一沉吟:“月傍九霄多。”
“月照一孤舟。*”
……
这场斗酒让谢枕汀没料到的是:叶帛玉的酒量竟好到与他不分轩轾。
为方便行令,他没有坐叶帛玉对面,就在他左手边落座。能装满一升酒的壶已添过七八次,两个人之间有来有往,下肚的酒一半一半,期间他能感到身边人的呼吸没有乱一分,为酒令思索的间隙也几乎一样长,可见思绪不曾中断过,大脑也不曾因酒液迷乱,唯有白皙面上渐渐沁出一抹薄红,像极了荷花瓣尖端那抹浅淡却艳丽的颜色。
酒液积蓄在体内不断催化,烧灼肺腑,温度从里蔓延到外,谢枕汀能感到自己体温上升,连指尖都染上温度,于叶帛玉微凉的手背上描摹时一笔一画触感鲜明,他稍作迟疑,疑心会否在对方皮肤上烙下印痕——就如他们第一回相见那次。
定睛看去,好在什么也没有。
谢枕汀晃晃脑袋,暗叫不好,只怕今晚没能灌醉同席的人不说,自己一个不支就要先倒下去,那时可就不好收场了。只得寻了个由头要从船舱里出去,惹来叶帛玉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随口搪塞:“等你喝完这壶酒我就回来了。”
谢枕汀在船头迎着冷冰冰的夜风吹了一阵,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再回转船舱,特意在屏风后的灯盏边立了一会儿,以防将外头的寒气过给叶帛玉。
绕过屏风走进去,室内景象落入眼底时,谢枕汀不禁一愣。
只见适才还气定神闲的人这会儿已整个伏倒在桌上,呈颓然之势。
他踱过去试探着拍了拍那人的肩。
叶帛玉肩膀抖动了一下,从桌上撑起身子,这动作对他来说像颇吃力,他径直攥住了谢枕汀还留在肩头的手,好不容易才借力抬起头,一张脸上的颜色比此前更深,双唇愈红,对着他嗫嚅:“回来了?”
谢枕汀盯着二人牵在一处的手,一时回不过神。
回过神后他朝桌上看去,叶帛玉果然已将壶中的酒都喝光了。
谢枕汀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叶帛玉问那句“你什么时候回来?”时只怕已经醉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言下之意像是“我在等你”的话?
他在叶帛玉手背上写道:抱歉。
叶帛玉牵起嘴角,笑得迷糊,“不必……道歉。”
谢枕汀问:“你感觉怎么样?”
叶帛玉微蹙着眉,凝神分辨他写的字,这时却实在难以辨别出来,等谢枕汀的手离开后自己又在手背上抚摸,抿着唇露出苦恼的神态,竟带出一丝稚气。
原来这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谢枕汀暗中发笑,只得默默再写了一遍,这回将动作放慢了许多。
叶帛玉很快给出回应:“唔,还好,只是……有些头晕。”
“我让船家准备醒酒汤。”
他起身要走,叶帛玉却抓紧他的手不放,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动作间他的手指无意从谢枕汀手心滑过,仿佛一只小虫在心口蠕动,微痒。与自己相对的那双眼睛分明黯淡无光,看见其中映出自己的影子,谢枕汀却莫名想要躲开。
“很快,一句话的工夫。”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回头就发现叶帛玉挪了个位置,从酒桌前来到了窗边,两扇窗页大敞,夜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灯烛明灭不定。
谢枕汀大步上前,一把关紧窗扉,扭头去瞪那人,显些直接喝问出声,一个字音及时咬住一半,对着叶帛玉那一脸无辜的表情,又轻易泄了气。他抓过对方的手,感到那只手已是冰冷:醉糊涂了?做什么在这儿吹冷风?
叶帛玉笑了笑,答:“屋子里太安静了。”
在这儿能听到风声和水声。
谢枕汀一默,不再多说,推着人往屋里走,又问:现下呢?感觉如何?
“还是头晕。”
“不如在榻上躺躺?船家等会儿将醒酒汤送来。”
叶帛玉乖乖跟着他来到榻边,乖乖坐下去……而后就没了动作。权当是伺候大少爷,谢枕汀叹一口气,认了小厮的命,让叶帛玉抬起手为他除却外衣,贴近时又嗅到对方身上那股香气,经酒液入侵后似乎变得愈发芳冽。
谢枕汀把穿着中衣的叶帛玉按进被褥,随手抓着他的外裳在榻边坐下,他犹疑片刻,将衣物送到面前低头嗅了嗅,想辨别出那股香气是出自叶帛玉自身还是熏染在衣衫上的……
忽有脚步声踏入这方静室,是船家把他要的东西送了过来,谢枕汀干咳一声,忙把手里的衣衫甩开了。
一盆温水、一碟蒸梨、一碗醒酒汤。谢枕汀先用温好的帕子给叶帛玉拭了一遍脸,又在蒸梨和醒酒汤之间选了醒酒效用更弱的前者。
他还记得今日要考察叶帛玉的酒品,自然得让他醉得更久、更深一些。
他拍拍叶帛玉,拿一块蒸梨递到对方嘴边,这人醉酒不见失态,不见无状,反倒变得乖顺如稚子,却也忘了保持往日的仪态和距离,顺从地张开嘴从他指尖哺过那块蒸梨。
咽下去后,他弯起眼从眉眼间迸出种纯然的欣悦,赞道:“……甜。”
谢枕汀不由也翘了嘴角,继而将蒸梨一块接一块递过去。
盘子很快空了,叶帛玉却还轻启双唇静待他的喂食,谢枕汀本欲告知,那时完全是鬼使神差,应该伸向叶帛玉手背的手又一次触及他的唇,触感一片温软,一点湿润濡上指尖,是叶帛玉张嘴含住了他的手指……
谢枕汀心头一惊,忙收回手,换了一只手在他手背写道:没有了。
另一只手却在身后紧捏成拳。
叶帛玉没意识到任何不对,只轻应了一声。
谢枕汀兀自怔忡良久,抬眼对上榻中人的脸,慌忙移开视线,低头又对上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他只得立起身来,背对床榻转向了另一头。
那一瞬,电光石火间他对眼前人生出的某种念想……既让谢枕汀整个人如遭雷击,又让他羞愧到无地自容。
*出自各种古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