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母女二人十八年来第一次爆发争吵，江江想抛开我远走高飞的念头令我内心蒙受巨大打击。那只生在乡野间的大笨鹅居然还在惦记着向天鹅一样振翅高飞，她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就是个被豢养的家禽，她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梦想多么可笑。

我知道江江一向是个乖孩子，她在幼年时期便被我用巴掌彻底驯服，我让她往东她从来都不敢往西，即便我借江江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忤逆我。

我们这个小镇上的每一个母亲都是驯兽师，我们将天真顽皮的孩子驯化成贤良淑德的温顺小鹿。我们亲手将自己的女儿们培养成一个勤劳能干的妻子和一个宽容无私的母亲，她未来也会和我们一样为这个社会传递和贡献母性力量。

我对江江的培养和教育绝对不可能失败，我们是世世代代踩着前人脚印走过来的家族。我想一定是青城那个女人将江江带坏了，她每天除了教给江江写作知识之外还夹带私货，我女儿那种单纯孩子又怎么能经得起她的洗脑。

“妈妈，我想知道为什么，这简直是和中彩票一样的天大好事……我们家没钱供我读书，师父又恰好有这个能力，我为什么不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学习改变命运呢？我为什么不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呢？”我的阻拦对江江来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抛开以往对我的尊重执意进房间与我一争高低。

“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外面闯什么闯，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容易学坏吗？你二伯家的来子姐七年前赌气一个人去了城里，你可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她现在在做站街女！你知道站街女是干什么的吧。”我恶狠狠地斥责江江。

人要脚踏实地的生活切不可做白日梦，我身为母亲有责任泼一盆冷水把江江浇醒。我既然这辈子都无法再生出一个男孩，唯一的女儿当然要永远留在我身边。

“妈妈，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咱们镇上现在已经出了不止一个女大学生、女研究生，我也想像她们一样……

如果你对我感到不放心，我可以保证读书期间乖乖待在学校里一步都不乱跑。假使我真的能够考上大学顺利读到毕业，我找到工作后一定把你接到城里享福，我带你去吃各种好吃的，我带你去山南城爬山，我带你去从宁看海……”江江天花乱坠地向我描述她的美梦，只可惜我早已过了相信承诺的年龄。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劝你不要再做梦，第一你不是那块料，第二你没有那个命。”我不想继续这场无休无止的争论，反正这个家她说了也不算，我们现在的争论本身毫无意义，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妈妈，我理解不了，我真的无法理解……”江江如同自语般软塌塌瘫坐在地面，她细瘦的颈子似乎已没有力气支撑那颗倔犟的头颅。

“你有什么不理解的？我这是在保护你啊……”我无法理解她的矫情，她现在果然与矫情货只有一步之遥。

难道守在母亲身边做一辈子孩子不好吗？那些生下来就没有娘的孩子不知道会多么羡慕她，人啊，果然是一种贪心的动物。

“我十四岁那年初中毕业想去县里上高中，你死活不肯让我离家念书，你说别家女孩能去上学是因为家里有钱，我们没办法和她们比，她们有能赚钱的爸爸，我没有……

如今我终于盼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师父打算自掏腰包为我了却心愿，抹平遗憾，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口阻止呢？你说什么保护我，你说什么怕我学坏，我觉得这些理由根本就不成立……难道那些男孩子去外面闯就不会学坏吗？”江江终于将言语的利刃直接戳向我。

“我不让你去上学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家食杂店虽然赚钱不多但供你上高中完全没有压力，我不让你上学就因为你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不需要读那么多的书，反正最后也是要嫁人，你懂得越多将来的日子就过得越痛苦。书读得多了未必有出息反倒有可能会变成个矫情货，我不希望你落得那个悲惨的下场。”我双手抓住江江的肩膀用力摇晃，我试图把她像浆糊一样混沌的脑子摇匀。

“妈妈，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你明明有能力让我上大学却刻意把我困在家里……”虽然江江完完整整的站在我面前，可我却觉得她已经碎裂成亿万个残片，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江江，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年已经十八岁，如果你再读三年高中，那时你已经二十一岁，大学毕业时你已经二十五岁，如果你一时想不开再往下读，恐怕快到三十岁都还没结婚……”我苦口婆心地劝江江，我认为她中毒未深尚且有救。

“妈妈，我明白了，你之所以不想让我出去上学，原因是你想让我和你一样一辈子守在这个闭塞的小镇，你希望我结婚生孩子重走一遍你的人生路途，可你的人生路途究竟有什么值得重复呢？”江江在我面前哭着哭着竟然笑了。

我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我的女儿竟然觉得我的人生路途不值得重复。难道我把她从小独自抚养成大人不是一种壮举吗？难道我身上这种女性的坚韧不值得被称颂和学习吗？难道我失去丈夫十八年都未改嫁不够忠贞吗？

“蠢货，你个无药可救的蠢货。”我咬牙切齿地用手指狠狠戳江江脑门，江江的头被我一戳就无力地向旁边歪了过去，她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筋骨。

我以为江江死了向前一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微闭着眼滚烫的眼泪流经我粗糙开裂的指腹，她一会儿仰头大笑，一会儿低头抽泣，活像一个刚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重症精神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