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蒋威的档案以及获取的其他的资料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路从辜抬头环顾了一圈办公室里所有的民警,民警们也面面相觑,一时间竟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这个人还活着,他现在也该四十三岁了。十七岁时犯下一起入室抢劫致三人死亡的案子,因为具有未成年、自首和积极对被害人家属进行赔偿等应当或者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的情节,蒋威仅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在朝阳监狱服刑,并且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争取到了多次减刑,刑满前两年便出狱了。眼下还在世的家属只有他的母亲。
但事实也确如应泊所说。材料显示,五年前益青区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驾驶员当场身亡,这个驾驶员就是蒋威。
“杀了三个人,就判十四年,还减刑了?”肖恩愤愤不平。
“可能这就是应泊要追查的原因吧。”路从辜推测说,然后拿起案发时孔大庆的通话和聊天记录,“去年12月29号,从晚上六点到八点,孔大庆总共给这个号码打了五次电话,最长的一次半小时,最短的一次两分钟,还有这些聊天记录——确定他联系的是蒋威?”
“是的。”民警虽然也在犹疑,但还是给了肯定回答,“可以确定,当晚两个人碰过面,有共同的出行计划,孔大庆驾驶钱文焘那辆尾号866的车前往赴约。至于此行到底去了哪,干了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肖恩吞了口唾沫:“见了鬼了。”
无关怪力乱神,都是人的问题罢了,路从辜始终这么认为。可他也想不明白官方盖章认定已经死去的人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多活了那么久,还和又一起命案扯上关系。
技侦对钱文焘的行迹也进行了追踪,并没有发现他在9号前后有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出行的的情况,这几天他的身份证、银行账户都没有新的动向,连手机信号都定位不到。
“太短了,今天才14号。”路从辜还是不想放弃,“不能就这么断定他死了。”
结合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路从辜调整了一番先前的部署,决定兵分三路:一路人继续监控孔大庆和钱文焘两人是否出现新的踪迹,一路人排查嫌疑车辆的去向,自己则带人找到益青区交警大队以及蒋威的母亲了解情况,顺便提取其母亲的DNA与死者进行对比。
考虑到后续的侦查可能会有应泊需要的线索,也需要他提供更多的信息,路从辜拨通了电话,打算问问他的意见。
“现在有时间吗?”
“现在……”应泊那边吵吵嚷嚷的,“现在没有,我尽快结束,你稍等一下,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可以到。”
“你这是在……”
“我在望海一中,下午有一个普法活——小心!”
只听见他一声惊呼,而后就没了回音,只剩路从辜在电话这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手机。
“望海一中?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被困在家长堆里的应泊根本来不及向路从辜解释太多。他一个箭步冲出去,搀住面前趔趄着要跌倒的女孩,堪堪站稳的女孩向他连声道谢后便低着头走开了。夕阳的光照还是有些刺眼,应泊眯起眼睛向校门口张望,目光在人群里逡巡许久,终于对上了他的目标。
“夏卓尔!”
被喊到名字的女孩迅速回头,看到他的那一刻也兴奋地向他挥手:
“哥!”
说话间应泊已经挤到她身边,替她卸下了肩上鼓囊囊的书包,又接过了她抱在怀里的书本和卷子。
“你不是说东西不多吗?”
“已经很少了。”女孩一摊手,“大部分我都在期末之前就抱回家了。”
“还逞强说要自己回家。我要是不来接你,你就得背着抱着这些东西一直等到有出租车路过。”
女孩嘿嘿憨笑:“我哪能想到学校还能请到我们应检察官莅临指导呢?”
再年轻有为的检察官也得抽空接孩子放假回家。夏卓尔半躺在副驾驶上,手里捧着应泊提前准备好的热奶茶,不得不由衷感叹:“还是有哥哥好,刚刚活动散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在外面等我。”
“考得怎么样?”
“相信我的水平啦。”夏卓尔冲自己竖起大拇指,“哥,你跟我妈说说情,这个寒假就别让我补课了,过完年就开学,补也补不出来什么效果的,让我歇歇吧。”
应泊为难地摇头:“这我可做不了主,我跟师父说要来接你她都嫌我太惯着你。”
“欸欸欸,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尽早改口比较好,就别叫‘师父’了,你俩又不止工作上有关系。直接叫‘咱妈’我看就行,老夏同志不会拒绝的。”夏卓尔分析得一板一眼。应泊伸手刮刮她的鼻尖:“别,先不说年纪和辈分,要是在单位叫错称呼,就闹笑话了,影响不好。”
“要不我为嘛不乐意去学法律,相对来说,你们这行的人都太死板了。”
应泊不置可否。夏卓尔仰着脸问他:“你待会儿不上楼休息休息?”
“不休息了,帮你把东西搬上去我就走,后面有米面油和水果,还有我包好的饺子,你都一起拿回去。我还有任务,还要去抓杀人犯呢。”应泊故意拉长语调吓唬她。夏卓尔也相当配合,故作惊吓地后仰:“哦哟,那你可得小心点,一定要完整地回来跟我们过年!”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楼下,应泊分几次把东西搬上楼,把着门小声嘱咐:
“我急着走,就不给你做饭了,你自己把饺子煮了——一定把门锁好,除了我和你妈,谁叫都不能开门。”
“知道啦,又不是小孩子了。”夏卓尔吐着舌头做鬼脸,“对了哥,今天我们班好多人夸你帅来着,有什么感想吗?”
“谢谢啊,我会再接再厉的,记得锁门。”应泊语气毫无波动,顺手关上门,听到房门被反锁的“咔哒”声才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发送消息:
“卓尔到家了,你也不要忙到太晚,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对面是卓尔的母亲,也是应泊事业上的引路人,曾经的市检二部主任夏怀瑾,如今在纪检监委任职。跟应泊和徐蔚然不一样,虽然夏怀瑾没亲自带过应泊哪怕一天,他还是会尊称她一声“师父”,侯万征知道后大惑不解地问:
“她怎么就成你师父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也可以是我师父。”应泊又开始诡辩了。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除了名义上的徒弟,应泊还是夏怀瑾的暗桩。他追查的一系列案件,起初大多是掌握在夏怀瑾手中的。在调去纪检监委之前,她放心不下,便将这些案件尽数托付给了应泊。
“你是不是被当枪使了?”
当他找到硕士时的同学陈嘉朗,把一切和盘托出,请求他帮忙为马维山找一个靠谱的律师时,陈嘉朗直言不讳地说。
应泊自己也清楚,但并不在乎,也心甘情愿。不提那些玄之又玄的公理正义,也不提那些从他还在读书时就被念叨烂了的法律职业伦理,哪怕只是为了报答她作为师长的知遇带挈之恩,他也愿意不计代价地替她扳回一局。他知道从他接手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双眼睛无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隐藏在迷雾中的大网随时都能出手把他摁死在某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
“我还是理解不了你们那些情怀。不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好了,我会尽力。”陈嘉朗懒懒地倚在他家的全真皮沙发上,“你还没有评价我刚装修好的这栋大跃层。”
“挺好,够大够漂亮,可惜不是我的。”
“等我快死了就立遗嘱,让你做指定继承人。”
“那你还是现在就赠与过户给我吧,我不介意多交点税。”应泊直言不讳,“别让等待成为遗憾。”
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他本不打算与支队共享太多信息,但路从辜明显并不允许他这么做。在他眼里,路从辜本人固然是值得信任的,却无法保证支队内部是铁板一块。这股势力用得好是一支奇兵,用得不好就是玩火**。
“走一步看一步吧。”应泊干脆不想了,“……他大概又没吃饭。”
几天的合作下来,支队的人对应泊都已经相当熟稔,连门卫岗亭里听评书的大爷从小窗口瞥见他的车,都会直接抬杆放行,想来应该是路从辜提前打过招呼了。
“路队在办公室。”
擦肩而过的民警好心地提醒他,应泊微笑着点头致谢。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应泊礼节性地敲了敲,便推开门走了进去。路从辜正翻阅着案卷,见他到来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你回学校了?”
“嗯,有一个普法进校园的活动,去给他们开了个讲座。”应泊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路上买的,趁热吃。”
“话说回来,去学校开讲座这种事也归你们负责吗?”
“本来是未检的活儿,就是未成年人检察,但是现在的校长一听说我以前是望一的学生,就点名要邀请我回母校宣讲,普法倒是次要的。”应泊叹气说,“正好这两天学生们都考完试准备放假了,才抽出时间安排了这次活动。”
“感觉怎么样?”
“我看到新建起来的体育馆了,还进去转了一圈,比我本科那个校区的体育馆都漂亮。感觉学生们的压力比咱们那时候还大,我们一群人走在路上,有两个学生路过,怀里都抱着一摞一摞的卷子。我还听见他们议论我是不是教育局来的人,其中一个说教育局的应该不穿这身衣服……”
路从辜听他漫漫地叙说着,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我能给他们讲点什么啊,讲我上课打盹,讲临到开学抄作业,还是讲——”
应泊像悬崖勒马一样突然住了口。路从辜没意识到不对,随着他的话一起陷入了回忆,又猛地被扯回到现实。
“没什么。”应泊脸颊可疑地发红,“对了,你叫我来,是有什么进展了吗?”
路从辜固然觉得古怪,但没有追问下去,回答说:“死者很有可能就是蒋威,接下来要找到他的母亲做DNA。我梳理了一遍案情,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应泊点头肯定:“我也觉得就是他。”
“据你所说,蒋威涉及的并不只有这一件案子,还有十七年前发生在益青区绍青村的强/奸杀人案。蒋威曾因入室抢劫致人死亡在当地的朝阳监狱服刑,符合证人所描述的嫌疑人形象,具有作案的可能。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背后的人为了保他,出面将祸水引向了死者同村的马维山。而这个马维山,就是当年蒋威所犯那起抢劫案的证人,所以诬陷马维山的目的,很可能是对他作证一事的报复,或者纯粹是想让他闭嘴。”
应泊默认了他的推理。
“但是,我算了算年份,奸杀案案发的时间内,蒋威还有三年的刑期才出狱,在作案时间上存在问题,这一点怎么解释?”
应泊反问道:“你听说过‘零星犯‘这个制度吗?”
路从辜摇头。
“表现良好的罪犯,只要支付一定的费用,就能离开监舍劳动,在一定范围内和外界接触,这种罪犯被称为零星犯。我去朝阳监狱了解过,那里曾经也有类似的制度。但是由于时间过去太久,他们并没有留下详细的记录。”
“你知道,检察机关虽然具备侦查权,但能够管辖的受案范围和可以行使的职权都非常有限。我当时在三部任职,主要负责的是职务犯罪,侦查重点不在案件本身,即便我的行为已经越权,能搜集到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再加上后来得知蒋威死在了那场车祸里,我的调查也就因此中断了。”
“别光顾着听我说。”应泊伸手在路从辜眼前晃晃,“饭也要吃啊。”
路从辜听话地往嘴里扒了几口米饭:“车祸这件事我会跟交警队核实。可是,即便你的推断都能够被证实,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捶死蒋威就是奸杀案的凶手,甚至连证据链都很难形成。”
“我特地找益青区刑侦大队的法医了解过,尽管当时迫于某些压力草草结案,他们依然还保存着当年死者体内的精斑,这份精斑也可以用来比对。”
“但是要尽快。”应泊不无忧虑地说,“马维山出狱之后,这件案子也闹得沸沸扬扬,我担心会有人暗中对证据动手脚。”
“好,我清楚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追查那起抢劫杀人案?是有什么隐情吗?”
“准确地说,我追查的并不只是这一件案子,这件事还得从我师父那儿说起。”应泊撂下筷子,准备将一切缘由道来,“前年我还在基层院工作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说当时蒋威并不是为了抢劫而杀人,而是为了替人灭口。也就是说,这起案子从定性上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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