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被一双结实的小臂环着,卫纨看得更清楚,赵渊束紧的袖口有些擦破的痕迹,许是刚刚打球时不小心刮了,那昂贵的丝线一缕缕拆裂开来。
朱紫贵胄的颜色和破败的颓唐交织,让他显得格外脆弱。
卫纨侧过头看向山外,又试探着用右手摘下他放在她身前的禁锢,转过身苦笑道:“我未曾想过,你竟对她……如此执念。”
这样面对面站着,饶是卫纨个子算高挑,在赵渊面前仍是只够得上胸前。
是以她勉励抬头看他。
赵渊也低眼看着卫纨,眼中似有颓然,又伸出手,勾勾食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划过。
“此刻知道,也不晚。”他嗓音低沉到了极点,仍带着不经意的温柔。
“知道了,又能如何?”卫纨眼神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游走,眼神中是置身事外的冷静,“寻回她……这般重要么?”
赵渊不以为意地笑笑,并未回答,而是问:“卫家人知道么?”
卫家人知道,她其实是别人么?
“不知,”卫纨握住他划在脸颊的手,轻轻落下,“这事……他们不知会更快活些罢。总之我今后,会将卫纨没有圆满的,一一补给他们便是。”
“无甚,”赵渊眸光微动,凝视着卫纨,“你快活便好。”
卫纨敏感地察觉到,他已经默默将“她”的称谓变成了“你”。
从前的赵渊,身上总有些厌世的散漫与森冷,而此刻,他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我帮你。”他沉默了半晌,说出没头没尾的一句。
卫纨了然,他是在说,他会帮她复仇,帮她清理那些仇人,帮她完成她的心愿。
她有些犹豫,不知是否会无故为他添上许多麻烦,却无以为报。而他的情意已经溢出眼底,她不可能装作看不见。
经历过曾经的种种,她心里明白,她无法再回应他,她做不到。这回报,便无从谈起。
对于他的身世,她心中也有很多谜团还未曾解开,就比如,他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赵王世子。可她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开口去问,她晓得,他想说便会说的。
“在想什么?”赵渊见她不言语,看穿了她眼中的犹豫,“怕为我添麻烦?”
语气颇为平静,脚步却缓缓向前挪了些,离她只咫尺之遥。卫纨身后便是悬崖,已退无可退。
四目相对。
卫纨莫名想起方才在马场上的动作,不自在地伸出手来,用指尖探到那坚实的胸膛,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过来,她未过多回味,而是用了些力,将他移开了些,隔了距离。
她呼吸极轻:“是怕……我还不起。”
赵渊皱眉:“不用你还。”
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卫纨变了脸色,声音提高了些:“可你是为着什么……我很清楚,不可能视若无睹。”
赵渊眸光深沉而幽暗,低哑道:“我……为了什么?”
卫纨被他问得一噎,直觉得面红耳热:他在明知故问。于是别过脸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赵渊双手上抬,捧上她的脸颊,强迫她仰头,令她重新直视着他:“我说了,你救过我的命,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从未求过回报。”
斩钉截铁般的语气,没有再让卫纨反驳的余地。
卫纨强压着已不听使唤的心跳,反问道:“那你为何执意要寻我回来?放我一个人自在,不好么?”
“你在我身边,我会护你周全。”
“若我不愿呢?”
赵渊淡淡地哼笑了声,才道:“不愿?不愿也罢,你可以避着我,却不可与除我之外的旁人在一起……我不许。”
卫纨低头笑了,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他。
“将军多虑了,我此生,再也不会与任何旁人在一起。不会倾心,不会婚嫁。我说过,待万事毕了,往后纵情山水,放身于四海。”
赵渊仿佛读懂了她未说尽的话。
若是任何人,曾为爱失去过生命,因为背叛死过一次,有机会重活,便此生难生情根。
只听她又道:“人与人,维持着内心敬重的距离,便最是舒适。若是过了界,越了线,难免会受伤。”
目光中有些怅然和怨恨。
她像是什么都懂,却着实什么都不信了。
赵渊觉得心中一痛,鬼使神差地,揽过身前女子的腰身,将她再次拢至近前。
“我有得是耐心。若她觉得不够,我再投其所好,竭力虔心,倾尽所有亦无不可!我会是这世上,最能令她称心如意之人。”
“这样的我,她可舍得?”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似是能蛊惑人心。而那箍着她的掌心灼热有力,卫纨只觉得全身似是烧了起来。那看着她的眉眼更是如雕如塑,含着深情,神佛见了都不免动容。
她只觉脑中一片大乱,用力沉下头,默了片刻,又复抬起,一字一句道:“赵将军,我是该归家了。”
像是被她的目光灼到,他下意识地松了手,也不想逼她太紧。好在,从今往后,他心已落到了实处,知晓该往何处去了。
回城的马,他骑得很慢,卫纨也没有在多言,只是刻意撑着身子与他保持着距离,以至于到得卫府下马时,衣衫都已被汗湿透。
卫府的门庭,此刻有些热闹。
宴席是临时决定办的。卫如恒本想对这年的赛事淡然处之,轻轻揭过,赢了输了都不甚在意。可竟听说卫纨寻声去了,还赢了赛事。
更为惊奇的是,薛怀逸本在水榭为卫远温书,不知从何处听了消息便往前厅向他道喜,后续就连太子李荣也来了,赛事结束后,还有孙尚书之女也前来卫府找卫纨,顺便道了贺。
陆陆续续,卫家军也回来了。
正值晌午,人又都还没用饭,卫如恒便名后厨将今日的饭菜做成筵席制式,留众人用饭,又备了酒,误打误撞成了个小型的庆功宴会。
菜都快上齐了,才见卫纨姗姗来迟,后面竟然还跟着赵世子赵渊。
卫如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平日里,若说薛子殊为人疏离,不大与人结交,那赵渊便更是冷漠如寒冰,凑热闹参加聚会这等事,与他根本攀扯不上关系。
更让他惊奇的是,孙南枝见卫纨回来,本是清清冷冷站在一边,却瞬间换上一副焦急担心的样子,上前迎着道:“你可算回了,我不放心你,隧来府里看看。”
卫如恒瞳孔微张:纨儿何时,与孙尚书之女如此熟稔了?
卫纨知晓孙南枝仍忌惮人群,却为了她的安危愿意来府中相问,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便知晓已隐忍了许久,赶忙拉过她的手握着,用眼神安抚她无事。
略略解释了一番,见她似是体力到达了极限,便寻了卫家的护卫,先护送送她离去了。
卫如恒心中一动,觉得此事不简单,于是叫来在一旁侍奉的春岩,一番追问后,可算从她口中知晓了诸多事。
方才卫家将士到府上后,不想节外生枝,便谁也没提及此事,只说是卫姑娘带着赢了球。卫如恒此刻才知晓,原来,是有赵世子的相助。
卫如恒又见卫纨和赵渊二人间气氛有些古怪。作为过来人,他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冷不妨眉间一跳。又用眼扫了眼薛怀逸。
只见他面上虽是一派祥和,却是控制不住总是向卫纨和赵渊看去,眸中夹杂了些黯淡。
卫如恒心里便又惊了几分。
由不得他过多思考,卫纨已带着赵渊来到近前,恭敬喊了声:“爹爹。”
赵渊一改往日的清冷,而是也谦恭有礼向他行了晚辈礼,道:“国公。”
卫如恒清了清嗓,故作镇定地招呼:“世子既然来了,便也一起用饭罢。话说回来,今日还是多亏了世子,卫家才能胜了吐蕃。这功劳里,多半是世子的,老身在此谢过了。”
赵渊仍是刻意将音色放温和,敛住周身的冷冽:“国公不必过谦,卫家军军纪严明,意志超群,赵某……还需多多向国公讨教治军之道才是。”
从前未有交情,卫如恒只佩服赵王英勇果敢,对赵渊的了解,就仅仅止步于杀伐果断,权倾一时。赵卫两家本应是惺惺相惜的,但却刻意回避着彼此,一是因为卫家与赵家的历史不同,卫家前朝旧臣,赵家当朝新贵,二则是,免得宣帝忌惮。
若是手握重兵的两家关系交好,宣帝怕是不知哪天便给两家扣上乱党谋逆的帽子。
如今,赵家却不避着了么?卫如恒看向卫纨,心中有了些猜测。但碍于人多,他忙又去了别处,与众人寒暄去了。
卫纨看着赵渊,给他在主位边上僻静处寻了个位置:“坐吧?”
赵渊从善如流。
卫纨笑了,仿佛又想起了小时候,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她没有再去看他,也只是远远地向太子和薛怀逸点了点头,便没有再搭理任何人。今日体力消耗严重,她饿得很。
正缓缓吃着,却见面前有双玉箸出现,夹着块虾炙,摆在她盘上。
“离你远,见你爱吃,便帮你夹了。”是赵渊磁沉的声音。
卫纨低着头,又莫名想起他那句“我帮你”来。却是连小事都要帮的么?
赵渊的存在感太□□纨的直觉告诉自己,四周之人均已注意到了他方才的举动,气氛有些微妙。
卫纨只觉面红耳热。
她勉力装作一切都不存在,埋头认真吃起来。好在赵渊一贯地令人敬畏,未有人敢议论他半分。
身旁的他十分安静,未多动筷。除了她碗盘碰撞的声音,身侧便无其他杂音,更无人上前搭话。
卫纨渐渐有些觉出和他来往的好来。
那便是:生人勿进,万事莫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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