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科学的口号已经喊响了二十多年,即便是这个远离了进步文化高地的山旁聚落也隐隐约约受到了新文化的影响,民国政府下令统计全国的“淫祠”时,地方官一点也不敢怠慢,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都详实地报给了被洋枪保护的上级。
在混乱的交击下,原本神圣不可侵犯的家族如冬日易折的干草,面临着随风湮灭的危险。承家人是聪明的,他们不愿就此割舍掉流淌在自己血液中千百年的文化传统,于是便尽可能的低调行事,讨好各方来人。
日益衰微的承家虽然已不如早些时候鼎盛辉煌,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肯定比在泥瓦房里住的吴家人生活如意。承家尚能给些好处摆平“贵人们”来惹的大小是非,且有物力财力保证出生在乱世的婴孩儿活命,所以即便吴家的人再不舍,也一定会因为想给孩子一个活路而把骨肉交给“名门望族”。
男婴的确活了下来,承家人还指望着这个婴孩将来能帮他们在乡里重新树立威望,他们降低身份顺应潮流甘心跌落神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成为被人们尊崇的对象。
承槐本的父亲打从承槐本小时候就开始这样教育他,承槐本的爷爷,也就是曾经的大衅司,也对槐本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继续发扬他们祖祖辈辈传承的祭祀文化,让家族重现曾经的辉煌。
每一代的衅司都以“光大”作为家族使命,他们不单单是想让民众在心中树立对神灵的信仰,更想的是让他们的家族世代备受尊崇,但事实上这个家族已经持续衰败了几百年,眼看路就要到走到尽头。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这个与神灵走得最近的家族似乎不再受到护佑。承槐本得到祭品的这一年他的长子已经七岁了,长子名叫承枫本,这个名字是由老衅司赐的“枫”字和长子的“本”字组合而成。
那个深谙通灵之术的老衅司居然没有预料到,这个“枫”字会对他予以厚望的子孙带来多大影响。承枫本的性子就像是他名字里的“枫”一样,不论如何教导,都脱不干净一身“枝弱易摇”的小家子气。这对于原本就在走下坡路的承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因为有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所以承槐本想在他自己的身上赌一把,他想利用手里的这个祭品,厚积二十年,等待着时运扭转,像他们祖上最厉害的那位衅司一样,成为一方百姓心中最伟大的人神。
这个会被承家养大的祭品,虽然无法摆脱地位低下任人宰割的命运,但和更早更早之前的那一批祭品来比已经算得上是生得逢时。
各种原因的作用下,这些年的六月六已经不再大张旗鼓地举办“点血”活动,承家人还是会偷偷制作“点血”仪式要用的血酒,但已经不全用人血,而是加了大量的牲畜血,所以祭品只需要每年流一点血喂养那个躺在白色瓷瓶里的老古董,然后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跟着承家所剩无几的奴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参与侍奉或者参加劳动。
像个正常人的意思是他有人的手脚却不会有人把他当作一个人看待,他是被奴带大的,按照老规矩,祭品十岁之前不能和家里不带“本”字的承姓人照面。
祭品十岁以前的那段时间,凡是喂养或照看过祭品的女奴几乎会无一例外地在闲暇时刻向其他奴们炫耀自己制服祭品的手段,这似乎成了千百年来除祭祀仪式之外的第二个非继承不可的传统。
女奴们爱说祭品从不敢在她们面前哭闹,只要一变脸那东西就会吓得手脚猛缩,心惊胆寒。
除了她们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用了什么高明的方法让正是烦心气人时期的孩童被管教得服服帖帖,但神奇的是十岁的祭品在家族内部被展览的时候——据说从很早的时代开始就是这样,祭品无一例外的是一副没有文化又无用的样子,这样的形象令承家人无比满意。
这个叫吴未的祭品也在十岁的时候获得了承家人无比满意的赞叹。按照常规,年满十岁的祭品还需要再被困上十年,在第二十年的时候与民众和神灵见面。但吴未生得逢时就体现在,他赶上了一个新的时代。
就在吴未十岁的这一年, “人民当家做主啦”的声音在乡里流传,有人挨家挨户地宣传,养了一帮“佣人”的承家是乡里宣传工作的重点。这个目不识丁的祭品当然不会知道谁是人民,也不会明白当家作主的意思。他只是被稀里糊涂地安排去参加了劳动,因为承家人扬言要为建设做大贡献。
上面说缺木材,承家便二话不说地贡献出一片山地。
承家人世代供奉树灵,这时却要亲自指挥弑神。
他们打算用二十年来酝酿的美好梦想,似乎在第十个年头就要化为泡影。他们哪还有闲情心疼那片曾经被承家独占的山地,千百年来支撑着承家的精神梁柱,现在即将被那个急于带着家族重新燃烧的准衅司——承槐本,亲手摧毁。
承槐本的心里必定经历了一场翻云覆雨,是他说的要做大贡献。
在这之前承槐本劝说身为衅司的父亲将与家族复兴有关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他来管理,他说不怕苟活,总有一天要让承家重新屹立。父亲看他目光如炽,坚定无比,相信老衅司的眼光,也相信这位准衅司的能力,于是就同意了。
那可是一块极好山地,据说自承家落户山边的时候就没让闲杂人上去动过,那山上粗的细的高的矮的嫩的老的全都依靠自然兴衰。承槐本抄着家伙带着一帮奴和过了十岁的祭品上山时,恰是叶落之时,为表决心,承槐本下令,凡是合适的,统统砍了交公。
为了支持承家这次改头换面的行动,乡长号召乡民贡献工具,人们参与性极高,让那帮跟着承槐本砍树的奴人手至少两把大刀斧子。
带头表决心的那天是个阴天,浓重的阴云是在承槐本一帮人上山的前一天晚上突然到访的,说来也奇怪,砍树队上山时山林间的风就呼号个不停,可头顶上的阴云却像是粘在了承槐本一帮人的头上,变也不变,动也不动。
这帮人是信神的,他们在下斧子砍刀的前一刻比任何人都要虔诚,尤其是深谙神灵之道的承家准衅司,他不会不知道这诡异的天象不是偶然,他比任何一个即将下斧子砍刀的奴还要恐惧。他这个祭神的人马上要屠神。
其实正常伐木的行为并不会被禁止,修房子造东西很难不使用木材,只要足够诚意,给神灵点好处请神灵暂时离开树木或者搬到别处,一般都会得到谅解。只是历史上没有一位衅司像承槐本一样命令众人伐木。
砍刀还在等候承槐本的命令,这时的承槐本口中念着只有衅司能听懂的奇怪语言,正祈求神灵的谅解,他的五指沾了鲜血在空中有规律地比划着,用尽全身力量舞动手臂,他看起来是那样忘我,这让在场的奴们都心里振奋。
被带到山上的年幼祭品手捧着跪在一堆枯叶上,他的十根指头都被划烂了,红色挂在指端,鲜血正一滴又一滴地顺着手背落在地上。
承槐本命令一落,三两成聚的奴们便抡起手里的工具一下一下砸向那些少说也有百十年的老树,斧刀上的银光在林间连成弧线,树木不再努力保持他们的威严,一棵棵轰然倒下,顺带将低矮的杂树砸得叶落枝劈,颇有同归于尽的惨烈感,又有同生共死的凄凉意。
躺着的树木看起来比他们直立时还要庞大,人类头顶的乌云露了出来。十几个奴的喘气声和发力声被林间越来越大的呼啸声掩盖,他们的脑门上不出一会儿便落下了豆大的汗水,不知道是实在辛苦,还是难掩恐惧。跪在地上的男孩眼睛里的泪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不知道是刀伤疼痛,还是不忍目睹。
如果仔细听的话,山林间呼啸的风声里还夹杂着男孩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应该是这个孩子十年里最常说的一句话,也将是他这辈子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这场由承家主导的伐木运动断断续续进行了几年,零零总总打薄了几侧山地。高贵的承槐本当然不会次次都争做先锋,他们家抚养的珍贵祭品当然也不会次次都拿来放血,聪明的承槐本果然是利用了第一次的无私贡献,向乡民做了正确伐木的示范。他说万木有灵,要用血酒侍奉树灵,让神喜乐,请灵离开,才能不惹怒神灵,获得神灵的护佑。
人们热火朝天地劳动,大肆攫取自然资源,出于对神灵本能的敬畏,每年六月六的“点血”秘密地恢复了,上了年纪的人会在这一天拿一些布匹粮食去承家换酒,谁也不敢说这酒是用来祭祀或侍奉神灵。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被身边的人影响,抱着有总比没有好的心态在六月六的时候参与了“点血”活动。
承槐本的做法似乎见了一些效果,但他作为准衅司一定不会摸不到神灵的脾气,从越来越多不降水的阴天来看,一场重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在这个充满了疯狂和无知的大地。
承槐本的大儿子承枫本眼看着一天天长到了适婚年龄,承家人早早给他物色好了对象,就等着添个能旺家族的新丁。可这承枫本是哪儿哪儿都不争气,像极了承家这日日辛苦维持却时时不见惊喜的真实现状。
自打二十岁成家,别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劳动,承枫本就花了多少年的时间造娃,别人的功绩已经能记满一本,承枫本却把堵添给了全家上上下下。
那个叫做吴未的祭品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长大,他被允许在院落里充当劳工,为那些在承姓人面前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奴做事。奴会学着承姓人的样子使唤这唯一的一个比他们地位更低的祭品,递东西做苦力,想偷懒时就叫祭品替代,心里不爽就对着祭品发泄,尤其是奴脸色一变祭品就会一个劲儿地道歉,这可让那帮受惯了压迫的奴美到了心窝里。时间一长,让祭品道歉也变成了奴之间最荣耀最威武的谈资。
奴偶尔会施舍给祭品一点空暇的时间,无事的祭品最爱的就是坐在能被天光照到的一个角落,仰望连续多日阴云密布的天。
这个祭品应当不是喜欢乌云,他的眼睛仿佛能看清云后的东西,他似乎一直等待着温暖阳光的降临。
谁都想让天随人愿,可老天偏偏不干。
这片土地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首先是干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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