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血色的圆石头,沉静地躺在如明月般圆亮的白瓷瓶底部,它已经被那个即将走上祭台的人的血,混了酒泡了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每年六月初六的子时,瓷瓶里的血酒会被倒入另外的加盖容器里,放了一年的血酒与加盖容器内大量的粮食酒混合,为这天要秘密举办的“点血”仪式所用。那颗血色的圆石头从来不会被祭祀者的血液怠慢,照顾它的人会立即将新酿的酒和新鲜的血液注满白色的瓷瓶,然后完美密封。
一个即将走上祭台的人,他沉静地坐在木质的笼车内,等待着天亮之后的“街酬”,他将被四个衅奴抬着走街串巷,到每户人家收取献给地灵的供奉。百姓们不会想明白他这样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成为献给地灵的祭品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承家的人知道他是幸运的,他没有出生在更早的年代,以至于他可以幸运地活到二十岁,而且,一旦他熬过了这场祭祀,实现了民众的企盼,他就会被当做人间的神使,得到万人的尊重和奉献。
那颗血色的石头就来自更早的年代,那时人们对祭祀的狂热行径不能用想象的画面描述,也不能用简单的语言来概括。那些更早时代被用来作为祭品的人,他们所遭受的苦难也并不能粗略地用文字比拟。他们往往出生便克死生母,被祭祀的人以合格祭品的名义带离原本的家庭,二十年之后,在一场狂热的祭祀活动中被供奉给神灵。
承家是这场狂热运动的主持者,他们主张万木有灵,需要通过祭祀仪式来实现与神灵的沟通,只有无私的奉献才有资格祈求神灵护佑。当然并非任何一个承家的人都能装扮华丽站上那个与神灵沟通的祭台,引导一方的百姓释放他们无穷的虔诚,只有承家名中带本字的最长老的男性,才能被称作“衅司”,主导一切祭祀活动。 “衅奴”世代辅佐承家主持祭祀,他们也是互有血缘关系的一帮人,只是无名无姓,统称奴。奴之间没有辈分阶级,即便是直系血亲,也只能以奴互称。
承家的长老会在得到作为合格祭品的婴孩的第七天向民众宣布新祭品与旧祭品已完成灵魂交接,从这天开始,婴孩的血祭之路正式拉开序幕。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得益于庄稼果腹、草药医人、木材筑屋,认为只有愉悦神灵才能获得更多的恩惠,而这时出现的人缘淡薄,有通灵之力的婴孩,就成为了他们沟通神灵的寄托。
从祭品到达承家的第一个六月初六起,他的小臂内侧就会被割伤取血以喂养能预知下一位血祭者信息的血色圆石。衅司称祭品的血是草木之灵的最爱,用酒来挥发便可以引诱神灵享用,所以每年六月六“点血”之时,每家每户按照供奉的多少换取适量的混着祭品血液的粮食酒,人们把这些血酒点在自家的梁木上以驱邪,或者洒在自家田土里来壮地,或浇在自己院落里,供给住在家里的树灵花灵。
由于每年都要从祭品身上取血,再加上祭品往往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房间内无法活动,所以在很早的时候,一些年幼的祭品不足二十岁便死了,为了不影响祭祀活动,承家人不得不以牛血代替人血用于“点血”,以年龄相仿的奴代替死掉的祭品上供,时间一长,祭祀的形式就发生了变化。
圆石依然少不了人血的喂养,但与更早时候相比已是少量,祭品也可以在后院走动,但不许离开固定的一块院落。这个祭品在承家的大院里注定是个连奴都不如的最低等人,他无法像承家的其他孩童一样聚众玩乐,祭品活着的意义就是等待被宰割。因为衅司和通灵祭品的存在,承家的地位高高在上,人们往往省吃俭用也会将粮食布匹交由承家供奉,以求得庄稼丰收,灾害远离。
在那个对祭祀狂热的时代,人们即便记不清楚自己父母的生日,都会清楚记得祭品成人的年岁,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遇到几十年一次的盛大祭祀,每个人都努力参与其中,他们会在这年的六月六从早忙碌到晚,只为充分侍奉神灵。
传说六月六这天所有的草木之灵都会乔装成人的模样与人类娱乐,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缘看到他们的真身,只有让这些大地之灵感到满足,才能见上一面。所以这天一大早,女人们都会准备好缝制精美的衣服和精心烹饪的食物,在家门口早早地等着。每家会有一位壮年男子直接参与到这几十年一次的祭祀仪式中,其他的人在街边站着,等着观看盛大的游街队或者一睹祭品的真容。
祭品的样子也许会让期待看到他的人们失望,这个二十岁左右的被当做的祭品的男子往往由于缺少光照而皮肤冷白,从未下力而四肢纤弱,他跪在木质的笼车里,由穿着艳丽的奴扛着穿过各家各户,人们会将准备好的贡品交给车上的祭品,当他们看到祭品的手已经血痕累累的时候,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在传递物品的时候偷偷用准备好的尖利物品刺伤那个作为祭品的人,以便将收集来的血液混到自家提前准备好的酒中,这已经成了家家户户心照不宣的行为,他们都知道祭品的血是大地之灵的最爱。
人们一定能闻到跪在木舆上的祭品身上散发的酒气,在祭祀当天祭品被禁止言语及吃食,只能靠饮粮食酒果腹,所以有些人还会供上自家酿造的粮食酒,希望祭品喝下后能让他的家获得神灵的注意和特别的照顾。
跪在木舆上方形围栏里软成烂泥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了二十年后的命运,怪不得几乎每个见到祭品真实模样的成年人都会打从内心感叹一句,这副无用至极看起来能任人宰割的身子骨,做祭品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
祭祀当天游街的长队可不仅仅只有载着人牲的木舆,还有顶着绣有大树图案长帽领队唱词的、穿着黑袍画了红脸捧着湿土满街抛洒的、扮着花灵树灵站在轿子上手舞足蹈的、敲着金锣打着皮鼓的、背着树苗扛着木桶的、还有跟在长长的游街队伍后的一群群在大热天光着身子凑热闹的小孩。咚咚锵锵,叽叽喳喳,人山人海,一片喧哗。
除了后边的小孩会被大人扮演的“神灵”吓回家,队伍里其他的人都要前往山林的一处,那是祭祀仪式举办的地点。举办仪式的山在大祭祀的两周内都会被封闭,任何违反的人都会被按规处理。
挂了满身彩色布条的衅司早已绕着那颗参天的大树,在大树周围用石头和泥土垒起来的圆环状高台上摇着手中的小鼓和发出叮铃铃脆响的器物起舞。他的双脚|交替着高高抬起,转着圈让身上的彩带随着气流漂浮,口中念叨着无法仔细分辨的内容,一刻不停歇地执行他衅司的任务。
衅奴在四周点燃了黄色带刺的果子,据说这种果子的烟气有致幻的作用,可在一旁心血澎湃等着参与这一场祭祀大会的普通民众并不知晓,他们已经围着那圈土石祭台老实地坐下,双腿盘着,手搭在两膝,正忘情地欣赏着衅司的唱跳。这些吸入了弥散在空气中致幻烟气的人,他们定会先感受到头痛和恶寒,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异样,这些壮年男子怎么会因为身体上一些小小的不适就挪动身躯,他们的坚定意志换来了之后的的兴奋情绪和光辉灿烂的幻象。
这些生活在无知世界中的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场祭祀利用了他们对未知的恐惧和向往,让他们成为了延续传统之火的最好的薪柴。
随着衅奴将因酒精和疼痛的折磨而无力瘫软的祭品用麻绳绑在那颗祭坛中心的树上时,祭祀仪式开始进入**。几十个已经进入兴奋状态的壮年男子在衅司的引导下攀上祭台,与衅奴和衅司共同舞蹈,衅司会高喊祭词,男人们大吼以应,衅奴小声反复诵读另外的词句,众声重叠,多声交错,此起彼伏,密密麻麻。祭词念完,衅司几声命令,男人们便一齐冲向毫无意识的祭品对他拳打脚踢,或扯或抓或撕或拽...
当然,针对于人的发泄行为太过原始,在承家人意识到祭品过于脆弱的那个时期过去后,暴力的对象也从人变成了牲畜,其他的步骤基本无变,只是作为祭品的人被绑在一边,换做牛被绑在树上,而且这里的男人们还可以使用工具,直到牛被大卸八块,留净的血全部浸到土地里,暴力的行为才会被衅司终止。
再后来,这种血腥的宰牛行为也被慢慢淘汰了,再加上其他神明宗教的渗入,连祭祀地灵以求保土佑人的传统也慢慢不再受狂热追捧。但承家一代一代的子孙不断延续,他们的祭祀活动也被这个家族保留了下来。虽然还有少部分人依然相信地灵的存在,仍然愿意把粮食钱财交给承家以供奉神灵,但与鼎盛时期相比,从承家奴的数量变化来看,承家已经走了很久的下坡路。
二十世纪,是承家彻底走向衰落的世纪。
频繁的战争、动荡的社会、反复的文化,让依靠祭祀活动建立家业的承家人苦不堪言。由于不想让好的庄稼树木都被说着异国语言的敌人夺走,不想让鲜花红果都被长相怪异作恶多端的坏人占有,乡民们干脆不再供养地灵祈求丰产,不再关注土地是否肥沃、房子里有无邪魔,而是能否在水深火热的时代保命。
但承家人世代主持祭祀,他们习惯了受人逢迎,自视高贵,当家的长老哪愿轻易改行。依靠着封建时代占有的土地,和一帮没有因逃窜而被暗中杀死的奴,承家维持着比普通百姓要好的多的生计,在历史的洪浪里飘摇翻滚,时起时伏......
二十有八的承槐本穿着缝了红边的黑袍跟随他的父亲和一帮奴走进了一处破败的泥瓦屋里,泥瓦屋里刚刚诞生了一位未来已经注定的婴孩,同时也死去了一位被男婴克死的辛劳一生的母亲。除了生死的交接,这个破烂的泥屋里还有因无法反抗不公命运而悲痛欲绝的老人,撕裂的哭声已经黯淡了许多,可当一个男子红着眼眶将怀里用破布包裹的婴儿交给承槐本的父亲时,这里又响起了轰然爆发的不舍和绝望之音。
承家人早已不拿这些人世真情的展露当一回事,他们作为能与神灵交流的上等人只是稍加人性地询问了孩子的名姓。红着眼眶的男子只留了一句“吴未”便头也不回地陪伴已经不在人间的妻子。男人还是认命的,外敌已经把他家的东西搜刮干净,现在神灵又要带走他所珍爱的人,他只是一介草民,除了吞下所有的悲哀和伤痛,再次支撑起父母之辈摇摇欲坠的信念,别无他法。
吴未,是无有未来还是无惧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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