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法定节假日的一天,程老板早早到了约定好的地点等我,我们在这之前进行过手机通讯,他要开车将我送到和家人见面的地点。
其实我根本不想麻烦任何人,这件事我都没有和白行说,毕竟我是要去和我之前从未见过、从未真实感知到过的,我的亲生父亲见面,也许还要直面我的母亲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因我死去的现实。我不敢想与父亲见面时我会有什么表现,也非常不愿被别人看到我那时的样子。当程老板和我商量要开车带我去的时候,我有些恐惧,不但恐惧未知的父亲,未知的家,还恐惧程老板,毕竟,他曾经瞒了我那么久,那么多事。
可我拗不过程老板,也不敢在他面前直接表达,尤其是在知道了他的那些“□□”背景之后,我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仿佛与他一言不合就会被暗中抹杀。
去往目的地的路上,程老板还主动和我讲了我不敢问他的事,他讲得轻松,仿佛一些都不在话下。他说我的一举一动在他决定解甲归田之后就尽收在了他的眼底,可以说自打我上了大学,我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比如招聘的事,还有姥爷死后的一段日子我经常去喝酒的事。
不过我猜程老板是在吓唬我,因为有些事情他绝对不可能清楚知道,但当时坐在他车上的时候,我真的是吓得手脚冰凉,大气不敢喘,一动不敢动,连衣物摩擦发出的声音,都能刺的我浑身发毛。
听程老板说那个名叫蔡佳卉的女员工就是承槐本那边的人,也就是他之前说的年轻的狂热信徒,她潜到我身边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让我去祭祀神灵。
“让那女生留在店里也是不得已的事情”,程老板这么和我说,“要是早知道她们做起这种事跟玩儿的一样,就早让她们把你带出去几日游了,真白亏了吴未求了我那么多年。”
程老板说这话时也跟玩儿的一样,他猜承槐本根本就没有打算让这些年轻人帮他继承什么承家传统,“得亏他老人家明智,不然他顽固了一辈子的事儿,就要被这帮傻子嚯嚯完了。再落个晚节不保,去敲祖宗的门都没人理他。”
程老板说,让这些人搞破坏比功绩他们一个顶一个强,但要是沾染点和真正的传统有关的事,没一个能耐得住心,看起来虔诚,实际上都是一群自我自利的小人物。承槐本不傻,所以一定早就变了心意,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知道罢了。
听完他的这些话,我才稍微有点明白了“毕业旅行”的意义,不过程老板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细节,他说“知道那么多也没什么用”。
其实那天听了程老板讲的明争暗斗之后,我还有点担心他的安危,当然也担心我自己的安危,程老板估计意识到了我会有这种心理,为了让我安心,还在开车时故意挑起了这个话题。他说承槐本前段日子死了,活了整整一百岁,现在他下面的那个组织内部可能会先活跃一阵子,不过,再怎么样都和我无关了,也和他关系不大了。至于他们是否会对其他人造成危害,程老板说,这不是我或者他可以左右的事,极端的东西嚣张不了太久,总会有更强大或者破坏性的力量与他们制衡。
程老板的这个说法很令我信服,好像有人也曾经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我记得我好像有一段时间特别想证明自己,不过现在我想,只要不与极端站在一起,似乎就是在与他们制衡了,这样考虑的话,如今普普通通的我似乎对维护社会和平还贡献了一份力量。
程老板大概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达目的地时,我才知道信纸上的那串地址的位置是个酒店。这个酒店估摸着有十几层楼高,印象里我好像从没进过这种地方。我战战兢兢地问程老板为什么要到这儿,他说我的家人现在就在这酒店的一间包厢里,包厢是程老板特意选的。
吓我一跳,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隐形公子或者富豪。
知道我还能做个普通人之后我紧张的心情就变轻松...不,是更紧张了。不管我是不是普通人我都紧张,刚刚被程老板吓得冰凉的手脚在下车后还没一点转暖的意向,我的前胸和后背也被寒冷感染了,上衣只穿了一件的我从心至身都瑟瑟发抖。
我就像是踩在冰面上,不知道下一步,下下一步会坠入冰窟还是踩在坚实的平地,这种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的身体比我的心表现得还要剧烈。
“觉得冷么?”程老板把手放在了我一侧的肩膀上,“怎么抖成这样了。”
我觉得程老板在憋笑,但又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没敢和他对视。其实我是真冷,不是怕的。
我的肩膀被拍了几下,然后就看到程老板脱了外套要我穿在身上,“诶呀,有什么怕的,穿上,一会儿就暖和了。”
“不不,不不程老板,我不冷,我不穿,真不穿。”程老板硬撑起衣服把我的胳膊往袖子里套。
“我披上就行,不用穿,真不用...”最后我还是穿上了,有些难堪,但意外的很暖和。
“别那么见外,这不挺合身。”
脱了外套的程老板里边还穿了一件浅色的休闲衫,他走在前面和我说一会儿让招待领我进去,我看着他那沉重背影,又想到了他那天晚上喝了酒后和我形容他年轻时有多么时髦和帅气...他应该早就学会了沉稳,如果不借着酒劲儿,他怎么会和我讲他年轻时的得意与失意,如果我也不听他讲他的故事,他又能和谁讲呢?和逝去的姥爷,还是他早已不愿再联系的父母家人...
穿过旋转门走进一楼的招待大厅后,我与程老板暂时分别,跟着一位招待小姐上了电梯。招待小姐的嘴唇涂了大红色,在整张脸上显得十分抢眼。我想到了我的母亲,那个死的时候可能还没有这位招待小姐大的女人,她如果还活着,涂上这红唇,一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电梯上了八楼,招待伸出手,将我请到了八楼的大厅,然后又带着我在迷宫似的装潢里穿梭。暖光射灯照在墙壁上,装饰画上,又反射到我的身上,就像是在给我加温,试图缓解我的紧张。可我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总觉得一步一个坑,膝盖总打弯,腿也直不起来。
然后,我被领到了一个双开门前,旁边的招待立马伸出手要帮我推开门,我吓得气管差点因空气梗阻,“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来”,我婉言拒绝了她,请她去忙自己的事,等到附近不再有人出现的时候,我把手贴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
“推开门,你就有家了。”
我等了太久了,等到忘了我还在等待,久到我害怕自己还在等待。
我的心跳得好快,还没等鼻酸,眼泪就流了出来,我擦干眼睛,努力平复心情,然后再深吸一口气,可胳膊腿突然没了劲儿了,我就那样跪在了地上,跪在了门口。
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可我为什么就没有勇气跨过这个槛。
林,救救我,如果你在。
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每当我绝望到快到不行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他,而每次我真的不行的时候,林都会出现,然后,扶我一把。
所以,我站起来了,一把推开了大门。
我推开了大门,看到了里边的人。
那是...我的父亲?
大门里边的空间不只站了一个人,他们都看着我,然后几乎不约而同地从眼神里依次流出期待和惊喜,接着放出了积蓄许多年的温情和感动,让这些都倾泻出来,像洪水一样,将我淹没。
有一个人迈开步子走在了最前面,他的步子从迟疑再到慢慢加快频率,再到几乎要跑动起来,他真的跑动了起来,颤抖着嗓子扯出了一声低沉又肆意的“叶”。
我几乎静止不动了,连呼吸都忘了。那个跑向我的男人,他的身形,他的声音,他的面容,他的一切,都是我,都是我季业的父亲该有的样子。看着那人压抑不住的激动,我的气息也开始随着发抖的身体一起剧烈颤动,我的脚步也紧接着颤动起来,它让我往前走,走向奔来的那个人。
然后,我们紧紧地抱住。
抱住了,就不想再分开。
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亲密的、双向的,饱满的拥抱。我的父亲在哭,他哭得很大声,很用力,我也和他一起哭,哭得比他更大声,更用力。我们互相拍着彼此的背,似乎都在比谁更加真情。
“不哭了,不哭了”是父亲先喊停的,我猜可能是年轻人的手劲儿太大,他老人家不太能受得住。我很快刹了闸,才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抹着泪的人。
“爸。”
我看着他因为沾了泪而反光的脸,帮他擦了擦,不停地喊“爸”。
“诶。”
爸回得声音很轻,但他笑着,牙齿都露了出来。
“爸!”
我看着他笑了,也笑着大声喊。
“诶!”
爸笑得更开心了。
我喊着,还听到旁边也混进了奇怪的“爸”声。低头一看,竟是个小女孩儿,小女孩的手被旁边一个个子较高看起来也有十来岁的男孩儿牵着,他俩的眼睛盯着我看,黑漆漆的瞳仁闪着。
“喊哥哥。”人群里又冒出一个女人声,这声音很陌生,我一时也没找到声音的来源,只顾着听那两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喊“哥哥”,小女孩还还上瘾了,一个劲儿地喊,直到被旁边的男孩儿捂上了嘴。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堂的或表的弟弟妹妹。
就这样,包厢里的氛围逐渐活跃了起来,我发现到场的亲人不只有我的父亲,所有的人都和我有亲戚关系,最活跃的是我的大舅,他以前做过司仪,热火地拉着我去认识家里的亲戚。他先从他家的人介绍起,什么舅妈表姐和表弟,还有我姨家的人,之后还介绍了我父亲那边的亲戚,他卷了一张纸当做话筒,把现场的气氛炒的像婚礼一样热烈。
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多亲人,这么多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有好多和我一个姓的,姓季的人。
和这么多人接触,我没感觉到有任何不适。他们都好喜欢我,还给我准备了钱和礼物。
中午一起在酒店用餐的时候,父亲才和我介绍起之前喊我哥哥的那两个小孩子,他说,他在我母亲死后,又找了一个妻子。
他把他现在的妻子指给我看,那女人就坐在两个孩子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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