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府衙
是夜,暗屋内香炉烟云氤氲,几根大漆梁柱之后,书架林立,黄褐色的书简一卷卷整齐码在方格柜中。
景宴身后的黑漆雕百兽屏风落了一些灰尘,在凑近的几支烛火的照耀下十分醒目,白灰色的积尘暗暗的紧缩在木雕的转折处,匍匐着,藏匿着。
景宴看着案上,齐军白日送上的投降书,她笑不出来。
齐军经公孙铭一战,损失万余人却什么没捞着,还使军中染疾,消息传回国内,多半是公孙咎的意思,所以城下齐军才不得已投降。
信中满含低视鄙夷之语,公孙铭此人审时度势之差,到此时还做着光复公孙一族的美梦,连写一封投降信都不情不愿还让敌人看出。但是放任这样的人回到齐国继续挑唆,难保不会让莒城经历第二次围城。
景宴在京时考虑过,她与其留在京城束手束脚,不如来到最熟悉的环境把燕国之困连根拔起,皇帝现在身体尚可,所以她还能够领兵出关,等到皇帝年老疑心更重,若再想放她出关,根除齐国这个隐患就难了。
现在,其实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不救。坐等齐军万人油尽灯枯,不留后手。反正这支孤军,齐国内是不敢再让他们回去的,那就彻底断送在沙漠中。让齐国内的主战一派彻底死心,让他不敢再生异心,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殿下,不好了,地牢来人说在...在泾水河畔遇到了,金辰...”左右进来急报,慌乱之下一个踉跄,差点双膝着地跪倒到地上。
景宴一听心中又是一沉,她皱眉闭上了眼,不愿想最差的结果。
“金辰...”
你到底想做什么?
...
攻城前夜
张苏听见对面的老秃子咳嗽个没完,就知道他计谋成功了。他换了刘妈妈喝水的碗给到老秃子,那老东西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看都没看一眼张口就咕咚下去。
张苏扑在木栏上笑得得意,这种老东西怎配活着,还能和他同住一间牢房,日日叫嚣,夜夜吵闹。
他亲眼看到老秃子白日喝完了水,夜里就开始咳嗽气喘,烛火之下面色异红,一对布满血丝的,瞪得似鹌鹑蛋大小的眼珠子瞪着上面,口里混着难听的呜咽声,呕哑嘲哳,胸口一起一伏。
破麻布衣衫勉强遮住老秃子的胸口,因为体热异常,他不住的翻滚,口中呓语,睁着眼看自己抓挠胸口至出血。还撑大了脸上的诡笑。
“要死了?要死了?”
“好,都死,都死了好...”
老秃子声音愈来愈大,前半夜他的咳嗽声不断引来旁人侧目。但所有人都厌恶这老东西,不可能有人给他叫喊守夜的狱卒。
住在他左边的乞丐和对面的张苏,一个趴在草垛子上撑着脑袋笑着看他咽气,另一个扒在木栏上脑子挤在中间,火光闪烁在两人的头顶上。
喀哧——
躲在火焰里的竹芯爆裂开来,黄白色的点点亮光上下跳动。老秃子盯着火把,还瞪着眼,但无论他咳得多用力,守夜的王启都当作没听见。
今日鱼泾不在,老秃子盯着盯着却渐渐开始想念他了,至少鱼泾会和他说话,哪怕是一刀了结了他,也比现在生不如死要好。
张苏盯着老秃子紧握在铁链上的手渐渐松开来,掉落时手肘磕到了破碗的边缘,那副躯体也像是毫无知觉,彻底了无生机。
张苏笑得灿烂极了,他向右看了一眼王启,还是睡得死猪一般,就知道事情成了。
他买通了这王启,告知了他在莒城城外埋的最后一袋金子,只要王启买通杂役,用运死囚的木轮车偷梁换柱,上报老秃子喝了张妈妈碗里的水感染热毒,再将热毒传染给了他,先运送他出去,换了他二人的屋子和衣服,过几日再运老秃子的尸体出去。
病发需要时间,如此既不惹眼,也减少了风险。
城内的热毒何其严重,就算是事发,王启也不会被上面捉到把柄,所有感染者要迅速出城掩埋,这是他景王的命令。
张苏在脑中想了几日了,觉得十分可行。现在万事俱备,只差那杂役了。
等到了后半夜时,牢门渐渐打开了,张苏抬眼看去,一点点晨光熹微,冷白色的晨光拉长了守卫的影子,斜打在铁门上。
现在是门口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只见那杂役跟守卫耳语两句,后者摆摆手,杂役就小声推了独轮车进来。
杂役绕过王启身后,自墙上的铁钉下取了钥匙,他低头向张苏走来。
老秃子的咳嗽消停了两个时辰了,这个时辰本应该无人还清醒着,张苏眼见杂役把钥匙插进了锁芯里,就在他以为一切顺利之时。
那杂役停了手,眼神穿过帽檐呲出来的竹编直射张苏,眼中鄙夷,嘴角轻扬,面上不屑说道:“就凭你,也想出地牢?”
钥匙插进去了,但是明显不对,根本打不开铁链。张苏听着这声音熟悉,抬头看向那人收着声说道:“你二人敢骗我?”
“骗你?我何时骗过你?”杂役语中更是不屑,他面容方正,与张苏是完全相反的长相。
“王启的鬼话你也信?当真愚蠢。”说罢,那杂役抬起脸,张苏看清了他草帽下的刀疤脸。
“张苏,爷爷我拜你所赐得如今这副尊容,想不到吧?我还活着...”刀疤脸站在光亮处,牢狱外,不屑说道。
突然他凑近了说道:“而你,就只能等着被景王送到京城...等死吧!”刀疤脸咬牙切齿的说着,说到激动处口水如柱,配合他得意阴恻的脸,画面十分诡异。
张苏听他如此说来,放在身侧的手偷偷转到身后,从后腰掏出瓷片,面上装作哀求说道:“阿青...我...真的会死吗...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
刀疤脸笑得阴骘,红肉色的脸因为一笑显得更加狰狞,红肉卷在脸上层层的沟壑里,他说道:“想不到你也有今日!你即刻跪下,给爷爷我磕三个响头,说不定,我一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低下仿佛要给他磕头的张苏抱紧了腿,用铁锁直击要害,几次猛烈撞击,疼的刀疤脸还来不及哀嚎,就被张苏起身,手起刀落抹了脖子。
血还没喷出,张苏就后退了几步,喷泉一般的暖流霎时就染遍了木栏,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染红了地上一片。
张苏低头看着倒在血泊之中,还在地上挣扎但是说不出话的人,轻蔑一笑说道:“公孙青,这么多年了还是不长脑子...”
他蹲下身体,用公孙青的布衣慢慢的擦干净了瓷片,等这具身体彻底没有了起伏,从公孙青怀中掏了钥匙,重新插入锁芯。
一转,咔哒一声,铁锁就开了。
张苏用力顶开被公孙青挡住的大门,站在门前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咧起大嘴,无声的大笑。
突然他的左边传来铁链撞柱的声响,那魏兆被饿了几天,本就被毒哑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还是用头狠狠的撞着木栏。
一下,两下。
张苏不耐烦的转头看去,那魏兆满脸茅草,满面泪痕还混着不知名的液体,口中呜咽含混的听不清。他看见张苏向他看过来,更加用力地撞着木栏,但是无论怎么撞击都没有引来前方的王启。
魏兆眼睁睁看着张苏手握瓷片走得越来越近,他慌忙的向后撤去,但是他手筋脚筋都早已被挑断,被毒哑的废人一个,口中的涎水都不住的外溢。
他哪怕再用力,也只让身体挪了半个手臂的距离。张苏大步走向他,其他人早就因为王启的药昏迷不醒了,此时他犹入无人之境,脸上扬着灿烂的诡笑一步步接近魏兆。
一道道烛光映过他的脸,亮暗,暗亮调转不过几次,他就如鬼魂一般飘荡在了魏兆的前方。
张苏面带笑容,露出一口黄牙说道:“你想惊动王大人?”
“那可就不好了...”
魏兆眼中惊恐更盛,两个胳膊肘同时向后勉强用力撑起身体,就在他要再退半步时,张苏像是看够了他的垂死挣扎。
他两手穿过木栏,鹰勾一般的利爪狠狠撕扯住魏兆的破布烂衣,冰冷的一双手轻缓地穿过魏兆的脖子,弯下腰低低地在他耳边说道:“废物...怎么能出去过快活日子呢?”
“你主子都不要你了,出去也是个死,不如...我帮你...”语毕,张苏手腕一动,只听一声脆响,魏兆颈骨断裂,鸡窝一样杂乱的头发顶了几根稻草,缓缓地垂下。
张苏直起身,眼皮下垂,看着这具身体渐渐像左前方倒去,头磕在了石墙缝中,尸体口中的涎水彻底收不住,滴落到杂草和泥灰上。
张苏满意一笑,转身,看见那王启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熟睡。这人家中老母还等着他娶妻,这时正好差一大笔钱,他算好了这王启贪财一定不会拒绝。
他拖着公孙青的尸体到了门前,二人互换了衣服,把刀疤脸用草席一盖,为了掩饰特意在墙上摸了灰,遮住他脸侧的新肉。
张苏穿着公孙青的杂役灰衣,头戴草帽回头看了一眼在烛火下熟睡的王启。他只管自己能出去,那魏兆自有人为他收尸。
此时正是门口的守卫打盹松懈的时候,火把将灭未灭,火光也不闪了,露出红色的芯来,残存的一点点余质发出微弱的光。门外重重茅草屋上方亮起了阳光,勉强看得到城中的景色。
木轮车碾过石板门口,一白衣守卫正好昏沉地脑子快要掉下去时,勉强苏醒了过来,看到了带草帽的张苏:“怎么这么久?”
那人也迷迷糊糊,揉捏着双眼,张苏忙粗着声音说道:“那老秃子重是不重,就是他妈的臭!”
守卫也只是随便一问,但是眼里进了脏东西,睁大了眼本想用手拨出杂物,就是这一睁眼看见了草席之下,公孙青露出的刀疤灰脸,他说道:“不对!老秃子不是瘦的麻秆一般吗,这里面是谁?”
张苏一咬牙,斜瞥一眼右边的睡得沉还没被惊醒,就在他面上讪讪,勾腰,手上装作拉开草席的瞬间,袖中的瓷片掉出。他一转身,回头直接先捂住了守卫的口鼻,右手马上上抬直接用力一划。
鲜红的血呲了出来,浸满了张苏的半脸,他一半是血一半沾了黑灰的脸上探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血,真甜啊!
“什么人!”要来换班的守卫远远就看到地上鲜红一片,张苏一听见声响,立马放手独轮车,向一旁的马厩跑去。
他脸上的血跟着他飞奔,头上草帽恰好被一阵风吹落,系带锁住了他的脖子,面上一片狂喜和狰狞。他仓皇逃窜之间顺手扫落不少干稻草,在边外多年,干的就是截路抢货的勾当,他顺利解开缰绳一跃而上,夹紧了就飞奔而去。
身后的守卫一半忙着给那被割喉的守卫止血,一半越过干草,上了快马追击跟上。
不想张苏慌忙之下挑的还是脚程最快的马,身后的众人本就慢了半步,然后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双方趁着清晨路上无甚行人,都夹紧双腿,疯狂拍马。
马被抽打得嘶鸣,马头摇摆要失控,但是无论是张苏还是守军都是多年老手,马疼的身下翻动,双方也面不改色,向城外奔驰而去。
“拦住他!”守卫在后面朝前方怒喊道,守军赶忙要关侧门,拉出栅栏。
却只见张苏身下夹紧,黑马一个飞跃就跳过了木栅栏,趁着大门还未完全合上,他一个抽身踩马,侧了身子从夹缝而出,等马四蹄出了城门,他安稳坐回到马背上,回头一望,城门被彻底关上。
里面吵吵嚷嚷,传来守军的骂声,张苏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
“殿下...”
“齐军又送上投降书,求药...”
“殿下,这已是第三道了...”
左右看着殿下不言,只是一味的喝茶,手中的书简一下一下敲着案沿,在黑夜里显得十分刺耳。
“你下去吧。”还是和之前一样。同样的话今夜这是第三次了,左右实在想不到殿下要做什么。
照理来说,敌国投降,现在是提条件最好的时候。可是殿下屡屡“错失良机”,莫非...左右对视一眼,默声退下。
“殿下!西戎营中的探子来报...在营中看见了...金辰!”
“询问是否是殿下授意...”传令兵这次来的更急,说完之后直接双手撑在地上,气喘吁吁,额头大汗不止。
景宴把杯子狠狠砸在案上,懊悔地闭上了眼,恨恨说道:“非孤的意思,但要全力保下她!”
“不惜一切代价!”
茶水晃了一圈,染湿了景宴的右手和包扎的白布,杯中已空了,景宴转着茶杯,手指摸过杯沿,这瓷杯的釉上的不好,不仅有的地方没有顾及到,甚至都不是很匀,景宴摸着那处细微的缺口,又沉寂了下去。
湿湿的不舒服,她干脆解了白布,青白色的杯盏莹着一点火红的烛光,还未长好的虎口擦过杯口,又一丝丝渗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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