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利亚站在四层的电梯间中，和前方的机器人面面相觑。
这个机器人的身高相当于一个成年男人，外形普通，身体表面是传统的金属、塑料材质，眼睛是两盏毫无特色的白色小灯。他身上的配件看起来很陈旧，应该属于数十年前的型号。
但他却自有一种有别于同类的沉静气质，薇利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从一个机器人身上看出气质，这种事情过去从未发生过。面前的机器人就像一件经年不见天日的古董，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属于古物的沉静气息。
机器人移动至发呆的薇利亚面前，对她说：“前方为禁区，请出示权限证明。”
她回过神来，掏出黑金卡片交给他。机器人的电子音一板一眼，竟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
他对着卡片扫描片刻，抬起头凝视薇利亚：“非常规权限证明，经检测可以通过。请问您的姓名？”
非常规权限证明……意思就是说他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权限证明吧？薇利亚紧张地咽了下唾沫，答道：
“薇利亚·沃茨。”
机器人看了她两秒，点点头，侧身让到一边，抬起一只手臂示意前方道路：“请通过。”
深入四层走廊几分钟之后，薇利亚仍处于出神状态。她回身看了看来路，没见到那个机器人的踪影。
面对他时，薇利亚能隐约感受到威严和淡淡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不至于令人心生厌恶，就像博物馆中的古董，它会让你不由自主地保持恭敬，却不会感到害怕。
真奇怪，别说机器人了，就算是在人类之中都很少出现让她产生这种感受的个体。如果刚才的不是错觉，那么这个机器人可以算是个科研奇迹，薇利亚很想见一见创造他的人。
四层的布局与实验设备和三层相差不远，这里也有消毒走廊和实验工房。但四层的设备明显较新，像是十年内的产品。这整间工厂在十几年前就宣告废弃了，会在近十年内购入新设备，只能说明有新的秘密工程在这儿进行。
她回到电梯间，左右看了看，机器人不见了。进入五层时，她没受到任何阻拦。
五层空间开阔，圆厅的正对面是个面积很大的正方形房间。这个房间很奇怪，四壁都没有窗户，密密麻麻排列着白色的档案柜，除了进门的那块区域，几乎没留下任何空隙。房间中央倒是相对空旷，正中三块巨大的弧形电子屏排列成半圆，屏幕跟前有一把椅子。
这应该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薇利亚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划卡启动实验工厂的中央计算机。这个房间虽然没有窗户，光线却并不差，模拟日光从天花板上和缓地洒下。她等待计算机启动时，脑海中又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个房间非常像她家里的游戏厅，四周的柜子拿来放实体游戏和手办，中间的大屏为打游戏提供绝佳视野，开阔的空间适合用来进行VR游戏。
……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黑金卡片的高级权限让她得以略过输入口令的环节，直接进入了电脑桌面。壁纸是冬日森林风景，很可能是就地取材。桌面上空无一物，她在硬盘中找到一个名为“Clone”的文件夹，点了进去。
事情竟会如此顺利，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但这也说明她的推测基本正确，“克隆人”与“人造人”原本就是同种造物，只不过克隆人有模板参照，而人造人没有。有关克隆人的一应科研实践都能在人造人实验工厂中完成，纯白之冕的生物科学技术部门不会轻易放弃这座工厂，毕竟它兼具历史意义和机密性，后来建成的机器人研究所也紧挨在它旁侧。
和许多出身于西伯利亚的人造人一样，“弗雷克·威尔士”很可能也是在这间工厂中诞生的。
文件夹中分门别类存放了许多文档，有克隆人工程决议书、工程方案、研究进度报告等等，大多繁琐冗长。薇利亚利用搜索功能大致浏览，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克隆人计划工作日志”以及“克隆体观察报告”上。
观察报告的第一页就有克隆对象的详尽资料。弗雷克·威尔士，2529年出生于托帕斯华纳，在奥罗拉机器人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专长在心智模块领域。他先后有过两名伴侣，而唯一的孩子是通过人工结合的方式诞生的。他始终跟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直至五年前，也就是2566年，在乘星舰从托帕斯赶往地球的航程中，他不幸死于太空事故。
究竟是纯粹的事故，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很难说。因为他那时已经成为“机器人计划”的总工程师，这一计划对星盟而言至关重要，北冕同盟的间谍乃至星盟内部的反对者，都可能通过杀死弗雷克·威尔士的方式达到耽延计划的目的。
这也是纯白之冕未雨绸缪，提出“克隆人计划”的原因。他们必须确保弗雷克·威尔士的知识、技术、经验与智慧被留存下来，好让机器人计划不至因总工程师的死亡而中断。
克隆人计划的起始日期是2563年，就在那一年，工作组对弗雷克·威尔士本人进行了第一次记忆提取。此后，每隔三个月，他都要到这间工厂来接受记忆提取，使记忆库中的资料保持最新。在那三年之中，他基本都在隔壁的机器人研究所工作，很少回到托帕斯。
“克隆人计划”只是一种预防手段而已，它的起始时间比“机器人计划”晚了半年。谁也没想到，仅仅三年之后，弗雷克·威尔士便丧命于深空。
根据他留下的基因，克隆人“弗雷克·威尔士”在五年前诞生了。这位克隆人接受了他的记忆资料，其中包括与机器人计划相关的所有技术与知识。由于基因相同，克隆人的长相、头脑及人格都与克隆对象基本一致。工作组使用了针对人造人的催化技术，使克隆体在短短数月之内成年，其生理年龄相当于弗雷克·威尔士死亡时的年龄。同时，克隆体在工作组为他准备的虚拟现实中度过了三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了弗雷克·威尔士记忆中的一生。当他醒来时，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经验和成熟的心智。
一样的长相、人格、记忆甚至经历，这个计划堪称完美无缺，它制造出了一个完整的克隆体。克隆人弗雷克·威尔士代替死去的克隆对象，成为机器人计划的总工程师，从五年前起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直至今日。为了确保机器人计划的顺利进行，同时也为了对外隐瞒真正的总工程师死去的事实，纯白之冕给予这位克隆人充分的便利，完全将他当成人类对待，甚至赋予他高于大部分人类的地位及权力。除了参与克隆人计划的工作组成员之外，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寥寥无几。
而作为交换，他必须代替弗雷克·威尔士，完成其未竟的使命。实际上他并没有人权，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其他选择，毕竟他诞生以及存在的意义，全都与机器人计划有关。
他不可能离开西伯利亚，也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
——
室内极为安静，模拟日光没有一丝温度。
薇利亚暂时关闭了窗口，对着桌面上的森林雪景陷入沉思。几分钟后，她从两块屏幕之间的缝隙里瞥了眼门外，刚才，那儿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房门没关，她盯住门口，不一会儿，一个浅灰色人形出现了，薇利亚松了口气——是她在四层碰到过的机器人。
她打量机器人片刻，机器人没有闪躲，只杵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她。薇利亚想了两秒，说：“过来。”
机器人遵从指令，绕过屏幕，来到她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薇利亚问。
“路加。”机器人以平静的声音答道。
“《路加福音》的路加？”
他似乎卡壳了一会儿，最后说：“或许是。”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薇利亚问话时，不自觉地再次朝门口瞟了一眼。
“是的，这间工厂中只有我一个机器人。”
“你在这儿多久了？”
他回答得很快：“四十八年六个月零四天。”
薇利亚呆住了。
她的确看出他是数十年前的型号，但她以为至多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没想到他已经在这儿生活了将近五十年。五十年前正是人造人工程发展最快的年代，那时阿瑟·兰彻斯特还没离开这间工厂呢，也不知道这个机器人有没有见过他。
“他们让你在这儿做什么？”
“守护。”机器人答道，“我是西伯利亚人造人实验工厂的守卫者，防止不相关人士闯入工厂。”
薇利亚移开目光，不着痕迹地掩饰了自己的紧张，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不相关人士”。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她问，“有事找我吗？”
机器人静静地看着她，薇利亚再次感受到了来自古物的威压，尽管他的岁数还达不到古董的级别。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机器人已经看穿了她，就要将她请出去了。
“四十八年来，从来没有陌生人踏足这间工厂。”他说，“你既不是工作人员，也不是人造人本身。我没有接到相关通知，所以你也不是领导者或受邀访客。”
薇利亚看着他，没出声。
“我很好奇。”机器人说，“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可以告诉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