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基地住宅区。

弗雷克离开临时停车场，向A区走去。与几天前相比，住宅区变得冷清了许多，原住民都被软禁起来，不得踏出E区，B区的商铺无人经营，只余酒馆和食堂还开着，为人们提供饭食。

途径A区边缘的某顶帐篷时，他看见了亚瑟——他的阿拉斯加犬——正趴在熄灭的营火旁。瓦西里坐在一边，轻轻顺着它的毛。

他走了过去。

瓦西里今天其实并不忙，是弗雷克想借故看一眼薇利亚的状况，这才揽下了送餐的任务。亚瑟见到他很开心，立刻起身一边围着他转圈一边摇尾巴。

“阿列克谢在吗？”他问。

“在的。”瓦西里答道。

阿列克谢仍旧住在他原先的这顶帐篷里，弗雷克朝大门看了一眼，默默走过去。

这三天他们过得也不轻松，反叛行动成功以来，琐事繁多，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刻。阿列克谢自有他的坚持。数百名驻军几乎被他赶尽杀绝，只留下一小部分投降的俘虏，说他是嗜杀的恶鬼也不为过。但他放过了原住民、研究员和反对他的人造人，如今为了维系这些人的生活，反倒要消耗他不少精力。

这么做没有意义，因为人造人的统治注定短暂如昙花一现，在一两个月之内，他们这些参与叛乱的人都会被捕，再被处死。与其浪费时间照顾异类，不如烧杀抢掠、尽情享乐然后赴死——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最终无人忤逆他，原因很复杂。人造人的人性不输人类，面对着同居一地、朝夕相见的原住民和研究员，很多人根本下不去手。何况，即便他们的统治极为短暂，却仍旧会对后世造成些许影响。这是证明自己的机会——无论智力、理性或是能力，人造人都不比人类差。或许这只是自欺欺人，但这种期望确实阻挡了他们的破坏欲。

至于阿列克谢如此坚持原则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经历所致、情感使然，抑或是受到信守承诺这一信念的驱使？弗雷克不得而知。

这顶帐篷一直都是阿列克谢一个人在居住，室内的陈设稍显奢华，摆放了许多他搜集来的新鲜玩意儿，这些东西放在别处或许不算新奇，但在基地都是难得一见的。他的品位独到，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令人感到舒适。

弗雷克穿过客厅，走进书房，悬浮在空中的十几个终端窗口挡住了书桌后那人的脸。他走近了才看清，阿列克谢并没有在做事，而是低着头陷入沉思。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敲桌面。

阿列克谢慢慢抬起头。

“到午饭时间了。”弗雷克提醒道，“你还没吃东西吧？”

“回来了？”阿列克谢盯着他看，“怎么样？”

“一切正常。”

阿列克谢稍稍皱起眉，半晌才道：“去了这么久，你们聊了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弗雷克说，“只是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她的修理工作呢？”他问，“不需要协助吗？”

“暂时不需要，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弗雷克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亲自去看看。”

“不必了。”他低下头，“你先去餐厅吧，我还有事。”

弗雷克点头：“别拖坏身体。”

他走出帐篷，在营火前站了站，瓦西里和亚瑟都抬起头看着他。

“他在逃避。”弗雷克低头，看着火焰熄灭后余下的灰烬，“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瓦西里眨了眨眼，亚瑟低低呜咽了一声。

——

傍晚，薇利亚再一次坐在休息室的窗边，端详着手中金色的柯尔特左轮。不知道阿列克谢是怎么想的，竟然命弗雷克将这把手枪带给她。弹巢中没有子弹，但手枪依然可以用来唬人，让人质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可不大好。

她将手枪举高了一些，想借天光仔细看看枪身映出的光泽。可惜窗户朝着东边，天色已经黯沉，天边呈现出令人沉醉的黛蓝色。

通常而言，在左轮手枪击锤对准的第一个膛室中不预装子弹，是一种能有效防止走火的手段。卡梅伦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打伤她，但是，也有可能是他这个人过度谨慎，假如重要的人质在不正确的时机死于意外，对他而言也很麻烦。

瓦西里第一次来送餐时告诉过她，在最后的时刻，卡梅伦的枪口曾稍有偏离。他是怎么了？以他那种冷静、果断的个性，应当不会犯这种错误。他真的是太累了吗？

或者，他是预感到对方必定会开枪，害怕自己在失去意识之际会条件反射地扣下扳机，因此故意偏开了枪口？但他明明就预留了空的膛室，手枪不可能走火，难道在紧要关头，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一点吗？

无论如何，薇利亚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她叹了口气，轻轻摩挲手枪的枪身。弗雷克说，卡梅伦的尸身已经同其他驻军一起掩埋，地点就在森林边缘的一处荒地。她提出要去悼念，被拒绝了。

也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轩辕十四清晰浮现于东方森林上空。薇利亚盯着它看了许久。

直到路加端着一小锅奶油炖菜走进这个房间。

“该吃晚饭了，薇利亚。”

——

薇利亚急于修好奥苏，不敢拖慢进度。晚间她又工作了两个小时，十点钟时，她将晚饭剩下的一点奶油炖菜当夜宵吃了，打算回休息室稍微放松一下再睡觉。

用做临时餐厅的房间在大楼南侧，隔壁似乎是一间办公室，以往都房门紧闭，薇利亚也从未想过要进去。但她刚才到餐厅来时，就注意到隔壁的门半开着，此刻她又经过，发现这扇门已经完全打开，里面却没有亮起灯光。

她一时好奇，就在房门前停下脚步，喊了一声：“路加？”

“请进。”房间内传来路加平静的声音。

既然获得允准，薇利亚也就不客气了。她进入房间，花了点时间适应昏暗的光线。这间办公室恰好在大楼东南角，皎洁的月光从高处倾泻而下，透过东侧窗户照入室内。路加以一个酷似人类的姿势蹲坐在窗下，手中捧着破旧的笔记本。

薇利亚看了他一会儿，绕过木质办公桌，来到他身边：“在做什么？”

路加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本子递给她。

“我可以看？”

他点了点头。

薇利亚小心翼翼地接过笔记本，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借着月光翻看起来。她以前可从不知道机器人会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们的记录不都保存在芯片中吗？会将一部分事情单独记录下来，这说明路加很可能已经诞生“机器人意识”，他果然是特别的。

笔记本第一页第一条记录的日期是2516年9月3日。2516年……这也太有年代感了，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薇利亚一时没多想。她注意到本子上的字迹不太像是机器人所写的规整印刷体，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很多机器人都能模仿人类的字迹，这是早就存在的机械共通功能。

她粗略浏览着这些记录，频繁看到“基因筛选”、“智力测试”、“数据分析”、“观察报告”之类的字眼，不禁皱了皱眉。比起日记，这更像是一本工作备忘录。路加来到这座工厂的时期，人造人工业发展到了高峰，他很可能协助过相关工作，因此留下了这些记录。不过，他特地把这些琐事记下来做什么？机器人应该不需要以笔记的方式巩固记忆才对。况且，他又为什么要给她看这些记录呢？

薇利亚继续往下翻，“生物指标”、“外形特征”、“异能水平”……好吧，还掺杂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名词，此外还有什么？“马丁·杜萨德”、“劳伦森·克里斯蒂”……以及2518年3月“出席第十三届华纳人造人基因工程发展星际峰会”。

什么？

不对。

这本笔记绝不可能出自路加之手，他无法离开实验工厂半步，要怎么去华纳参加峰会？即便这次峰会可以在线上参加，一个机器人也绝不可能获得出席资格。

何况……薇利亚这时才想起，路加四十八年前来到这间工厂，当时是20年代早期，而笔记的日期是从2516年开始的，比他来这里的时间早了几年。

薇利亚翻到笔记本的封面和扉页，可惜，这两处都没有写名字。她又往后翻了两页，逐渐陷入沉思。

从记录内容来看，这应当是人造人工业领域某个高级工程师的笔记。她之前默认这是路加的日记本，因此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点。此外，这个人的字迹看起来略微有点眼熟，她花了点工夫才想起来，与之相似的是之前那些档案末尾的签字。

薇利亚转过头，直视路加的双眼。月光下，那两盏小白灯一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路加坦然回望着她。

“这个，”薇利亚轻轻合上本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是阿瑟·兰彻斯特的笔记本，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