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的直觉一向很准，这点霍顿确信无疑，但直觉归直觉，他们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证明GHJK-09的确是在捉弄他们。

GHJK-09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在深情脉脉地盯着小机器人。

伊森说：“它肯定已经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

霍顿说：“但它毫无反应。”

“我们无从分辨，除非它再次露出马脚。”但机器人的精力比人类的好多了，他和霍顿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GHJK-09，退一万步想，这也没有必要。

伊森想了想：“只要它没有伤害我们的意图，那其实不重要。”他不关心那么多，机器人是否真的进化出了自主意识没那么重要，他只要自己和霍顿平安，这就足够了。

如果GHJK-09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那么它不会有任何动作。如果它只是假装成一个普通的机器人，并且想要继续假装下去，它也不会有任何的异动。

霍顿更加无所谓了，他曾经被困在机器人的体内，现在也体会着当人的感觉，但他不属于某个阵营，伊森认为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

他们继续向前走，GHJK-09还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妥当，为小机器人鞠躬尽瘁。在一些睡不着或者刚刚醒的迷糊时刻，伊森会一反常态地想，也许有这么一个完美的恋人也不错。

而他总是会很快就反驳这样的念头，完美？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不可能是完美的。机器人不是永恒物品，它会有更新迭代的时候，会有断电失智的时候，也会有破损维修的时候，它会被送回到加工厂或者研究所，再被以一种完美的姿态送回来。可这样的完美恰恰就是最不完美的地方，它变了，它在跌到低谷的时候再次爬上高峰，轻而易举地，视生命的逻辑于无物。人怎么可以跟这样的“东西”谈恋爱呢？他们全无相似之处，恋爱机器人不渴望爱却总是能得到爱，人却总是在追寻理想中的爱或者往昔的爱。对恋爱机器人来说，爱是一类物品，一个任务，对人来说，爱是一种迷惘，一种执念。是如芒在背，又时刻怀念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霍顿用仿佛被天洗过的目光锁住伊森，问：“伊森，你在想什么？”

“霍顿？”

“嗯？”

“……没什么。”

霍顿坐起身来，不满地盯着伊森：“说话说一半是不对的。”

“我没说一半。”伊森还是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他不累，但他不太想动了，“我什么也没说。”

霍顿：“……”

他突然打横抱起伊森。

伊森：“等等。”

霍顿不听，也不等，他让小机器人拎包——也就是让GHJK-09拎包跟在后面，然后他就这样抱着伊森向前走了。

伊森无奈道：“你要这样抱我走多久？”这家伙几天前还是个不怎么会走路的人，现在抱着人走居然也能大步流星了。

霍顿抿着唇不说话。

伊森只好说：“你走错方向了。”

霍顿往前迈出的脚步硬生生地扭转了方向，小机器人屁颠屁颠地掉头，GHJK-09背着全家的行李，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至于吗？”伊森好笑地看着霍顿，不就是没跟他说自己在想什么吗？伊森小声说：“像个小孩。”

霍顿终于开口了，为自己不是小孩而辩解：“我不是小孩，小孩没法这样抱着你走。”

“你放我下来。”伊森说。

“不放。”

“为什么？”

“你告诉我你刚刚在想什么，我就放你下来。”

“你不累吗？”

伊森好歹也是个一米八的男人，而且他不是瘦弱型的，他的体重不算轻。

“不累。”霍顿的呼吸声已经变重了，但他嘴硬，明明有些费劲，也要装作毫不费劲。

伊森拿他没办法：“我刚刚在想，有一个完美的恋爱机器人也许不错。”

霍顿停下脚步。

伊森继续说：“当然，这种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

霍顿终于将伊森放下来了，他放下伊森不是因为他觉得累了，已经到了撑不住的极限，而是因为他想要面对面地、严肃些问伊森：“你想要爱吗？”

伊森被他眼里的热度所灼伤，他遵循本能地、违背心意地摇了摇头。

霍顿的视线在伊森身上盘旋了一会，他没再问下去了。伊森看出霍顿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可他到底还是学会了缄默，灵魂和意识也许都是在沉默中成长的。

霍顿朝伊森伸出手。

伊森缓缓问：“什么？”

霍顿盯着脚下的路：“路不好走，牵着走吧。”

是吗？伊森想，刚刚霍顿抱着他大步流星的时候，他可没感受到半点不好走的感觉。但是，明知，但是——伊森将手放在了霍顿的手上。霍顿的手很温暖，像是……像是在壁炉边被暖了一整夜。

伊森跟“A187”有过很多肢体接触，彼时的他也会为机器人感到心头一阵细密的刺挠，现在“A187”变成了霍顿，但其实什么也没变。伊森想，如果抢了别人的身体是一桩罪，那就让报应落在他的身上吧，霍顿是不应该遭受惩罚的，他诞生于虚空中，只是一团意识，道德律令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霍顿突然问：“伊森，人类是不是都会活得累？”

伊森想要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发现他毫无办法：“大概，总是。”

“在‘意识’阶段，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累，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没有躯壳，所以不会有身体上的疲惫。”霍顿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伊森无法打开心扉，那么他就当打开心扉的那个人，一颗心是很难在另一颗心的面前始终密闭的，他什么都能说，他可以在伊森面前，彻底剖解自己。他不羞耻，不恐惧，不退缩。

“虽然我见过的人不多，但我是能明白人类的，他们之所以活得这么疲惫，是因为他们被困在了进步的圈子里。无止境是他们的归宿，学无止境，运动无止境，**无止境，进步无止境，只要人还活着，就永远都得有进步，否则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进一步’成了每个人的目标，不管这个目标是不是他们真的想要的，可不管是谁，这一步永远也是走不完的，攀上了一座高峰，还有另外一座高峰，拓宽了一个边界，可边界处于无限当中……永无止境地追逐，换来的只会是永无止境的疲惫。我以前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嗯，我现在依旧不理解，但我明白了，有的时候，人类看似选择很多，其实没有选择。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但那是没有关系的，想要得到很多财富，想要得到很多爱，想要被所有人敬仰，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我现在也有了很多人的**，我承认我的**，并且愿意努力实现我的愿望，这并不可耻。伊森，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表达什么，承认什么，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我……”

“也许你会觉得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也许你会认为我永远也算不上是一个人，也许你会担心很多的事情，也许在你眼里我不是多好的选择……我担忧过很多问题，但这些都是我站在你的角度去想的问题，对于我来说问题就只有一个——在以前的很多个时刻，以及此时此刻，我想要爱你。”

伊森的喉头像是衔着热炭，他口干舌燥，仿佛被太阳烤焦了。

与此同时，GHJK-09忍不住了，他终于卸下了伪装，冷冰冰地望着他们：“我真的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