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暖和。
被热流包裹,药草的香气氤氲钻入鼻腔,身体周围有温暖的东西围着……全身的痛楚在舒缓的温暖之中逐渐散去大半,紧接着似乎是柔软的织物缠绕上了身体,随后带着他一同沉入了安稳的梦境。
这是在哪里?
不知道昏过去了多久,姬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正处于一片温暖的水域之中,水面弥漫着白色的烟雾,将他包裹——是温泉。
温泉中弥漫着一股药草的清香,姬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腕已被包扎好了绷带,身上的鞭伤和大腿上的烫伤也都上过药了,在比较集中的地方缠着白色的绷带。不知是不是周围有法术存在,他浸泡在水中,绷带居然未被打湿。
这泉水是活的。
姬发感觉到了脚底有一股明显的水流,他仔细的看向周围,发现这里像是溶洞,温泉水从山壁中来,应该是一汪为了疗伤修建的药浴温泉。
梦中出现过的药草香来自于挂在泉边的木龛,那里面放着一个被纱布包裹起来的草药包,一半浸泡在泉水中,被泉水带出浓浓的药汁。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和脚,感觉到晕厥之前弥漫全身的痛意几乎已经消失了,他隔着绷带摁了摁身上的伤口,居然摸到了结的痂。
这本来应该十天半个月才能好的伤口,如今却已经恢复了大半……姬发猜测或许是某种法术的作用,虽然让他好受了很多,但打乱了他对时间的估算。
视线中未看见殷郊的身影。
姬发知道肯定是殷郊把他带到这儿来的,而且水是活水,那一定有水口,往水口的方向走,没准就是可以离开这里的方向,既然无法估计时间段流逝,那他必须先想办法,试着出去。
他尝试着往水流方向走了两步,流动的水中带着特有的阻力,能更清晰地看见,水流遇到他,就像被什么屏障阻挡了似的,又朝两边滑动而去,根本不会浸润到他身上的绷带。
但是流水划过身体的触感,他又确实能感觉到——果然有法术存在于他身上,保证他身上的伤口不被水打湿,又能接受药草的疗愈。
看来殷郊现在会的法术还不少。
姬发回想之前的交手,在心中估算着殷郊现在的战斗力,思考起自己独身一人逃出去的可能性……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太现实,还是得等到其他有法术的人前来搭救,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虽然暂时放下了独自逃跑的心思,但姬发还是想先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随着他向前走动,一片石壁逐渐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人工修建过的石台阶梯,但是每一个石阶都并未做过多的打磨,保留了石块的原生模样。
那边有光,看起来很像是出口。
姬发略加思索,还是想过去看看,便趟着水往石台边缘走,中途都未受到任何阻碍,他也就放下心来,抬脚想要跨上台阶,脱离水面。
铛啷——
就在姬发全身离开水面的那一刻,空旷的泉水洞中突然响起了铁链的碰撞声,姬发只觉得喉上一紧,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脖子,狠狠往后一扯,他的身体向后一仰,彻底失去了平衡,狼狈的砸入了水中。
哗啦——
温暖的泉水再次将他包裹,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轻柔的疗愈,而是凶猛的往他口鼻里面灌——避水的法术失效了,水疯狂的涌进他的胃部和肺部,又在他觉得即将窒息溺死的前一刻停止。
“才醒就这么有活力?”
殷郊的声音不太清晰的从水面外传来,紧接着一双大手将姬发从水里提出,抱着他的腰,让他趴在石台上呛水咳嗽。
姬发趴着咳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觉得肺中的水咳净了,才翻了个身,脱力的仰躺在石台上喘息。
“这是避水诀,可以避开水,让它不伤到你的伤口。”殷郊就站在他旁边,边说边伸手抚上姬发颈肩,指甲轻轻的弹了弹他脖子上的铁环,发出了铮铮的响声,“我给你限定的活动范围是这汪草药泉水,只要你不想上岸,这铁链就不会捆住你,是你自己不安生。”
姬发垂了垂眼皮,余光瞟到了自己脖子上的东西,铁质枷锁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脖子上,唯一的区别是和枷锁相连的铁链,这次没有在殷郊手中,而是延伸进了温泉,不知道栓在哪里。
他缓了一会儿,才恢复了力气,从石台上缓缓的坐起身来,发现殷郊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姬发伸手拽了一把枷锁上的铁链,没有跟殷郊交流的意思,避开了视线。
铁链碰撞得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中回响,分外的刺耳——他作为伯侯之子,他从未受过这种把他当奴隶拴着的侮辱,哪怕他现在身为阶下囚,也该给他最基本的尊重。
可是殷郊没有。
“不是把你当奴隶,是怕你跑。”殷郊看着他的动作,略加思索便猜到了姬发的想法,居然跟他解释起来,“你其他地方有伤,栓不得,就只有栓你脖子了,给你垫了皮套,不会磨伤你的。”
“可你——”之前在地牢呢?
姬发本想立刻反驳质问,可现在的殷郊有了几分曾经的熟悉感,他觉得是一个两人能交流的状态,便把无意义的争论给咽了回去,优先询问心中的疑窦,“殷郊,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在昆仑接头之后就下山了吗?然后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回到殷寿身边?”
“什么上昆仑山接头?我的头是申公豹接好的。”殷郊看了姬发一眼,仿佛觉得姬发说的话非常奇怪,“倒是你在哪儿听说,我是上昆仑接头的,我都不认识昆仑的人,除了姜子牙,但那个老头儿怕是对我恨之入骨,想必也不会救我吧?”
说完这句话,殷郊有点儿不耐的啧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想继续探讨下去,没等姬发继续发问,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陶瓷罐,另一只手拽了拽姬发没有伤口的手臂,示意他换一个动作。
“不过你醒的时间正好,该上药了——上了药,你的伤口才恢复的快。”他边说着边单手拎开了药罐儿,一股好闻的药香从里面扑面而来,带着薄荷的清爽,“面对我,坐着。”
姬发知道自己伤得最重的地方就是胸腹,但让殷郊来给他上药……他有点犹豫:“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来。”
殷郊抬起眼皮看了姬发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身上缠了几圈,很难自己处理的绷带,没搭理他的要求。
两个人僵持了十几秒,最后姬发知道自己拗不过,再争下去也是耽误自己的治疗,便妥协了,按着殷郊所说,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面对着殷郊坐下。
殷郊走到他面前,手灵活的解开一圈圈缠绕着的绷带,蹙着眉,温热的手指带着药膏,往需要上药的伤口摸索着探去。
温暖的池水表面起的那一层雾此时朝着两个人游移而来,遮盖了殷郊手上的动作,也朦胧了姬发视觉,他只能努力绷紧身上的肌肉,减少伤口被突然触碰时,控制不住的的颤动——他不想让殷郊觉得他是这么点疼痛都忍不了的人。
“这药中蕴含了促愈的妖力,是父王赏赐予我的,需要细细地抹开,完全覆盖在伤口上,才有最好的效果。”殷郊倒是没有发现姬发的不自在,他此时认真的在上药,心无旁骛,“你胸腹伤得太重了,所以得多上几次。”
姬发闷闷的嗯了一声。
殷郊的指尖温热,但药又是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皮肤总让姬发发抖,但而后它又被被温热的指尖揉开,均匀的涂抹到伤口上,消减了大部分的不适和刺痛。
这个过程并不难受。
“你为什么要背叛父王?因为父王的养育之恩,终究抵不过你的血亲之源吗?”
大概是察觉到了空气之中太过安静,他们从前从未有过相顾无言的尴尬,所以殷郊想了想,还是开口说话了——他的本意是想要改善一下这处窄小温泉内的氛围。
毕竟他与姬发之间,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密友,肌肤相亲的爱人,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敌人,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的人。
之前的刑讯逼供中伤了姬发的身体,看到他在自己的手段下几度昏迷,殷郊心中多少是内疚的,但是他也别无他法,因为这是来自父王的命令,他不得违背。
可是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好像选了一个最糟糕的话题,还不如不说。
果不其然,在殷郊说出那句话后,空气陷入一片更冗长的死寂,姬发埋着头没动,殷郊自己也接不下去了,两人就这样继续沉默着上药。
“殷郊,首先,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的记忆会和我所亲自经历看到的事情大相庭径。”
就在殷郊以为姬发不会回答的时候,姬发说话了,他明显调整过呼吸,语气是相对平静的,但是依然能够听出他带着气情绪,“其次,我叛出朝歌,不是单单为了我的父亲。”
殷郊这话还是挑起了姬发藏匿的火气,以及他对于真相的迷茫,他其实比谁都迫切的想知道殷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姬发在短暂的观察中发现,殷郊的记忆受到篡改,又会使用法术,估计会跟昆仑和申公豹有关,甚至可能跟藏在殷寿身边的狐妖脱不开干系,他自己心中已有猜测,无需继续追问殷郊。
他现在需要的是同殷郊解释,说清楚自己视角下的前因后果,殷郊信不信是一回事,他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信与否交由殷郊自己判断,就算他不信自己,自己的话也不会分量微末到殷郊毫不在意的程度。
“你的母亲死于妲己之手,殷寿就是一个伪君子,他滥杀无辜,暴虐无道,不配为天下共主!”姬发的手死死地捏着石台边缘,尽可能用最简洁的话,在殷郊反应过来之前,把想说的话全部脱口而出,“在之前,你被殷寿斩首,是哪吒杨戬将你带上昆仑山救治——”
“你胡说!父王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为了殷商带领质子旅冲锋陷阵,血战沙场,这些不都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吗?”
如姬发所料,他话未说完,就被反应过来的殷郊厉声打断,上药的手上按入了伤口,疼得姬发腰都弯了下去,“你说你不懂我为何变成这样?我才不懂你为何变成这样呢?你是不是被昆仑那些妖人蛊惑了心智,才跟着他们谋反,叛出朝歌?”
“你的母亲'因为伯侯叛乱羞愧难当自尽而死',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姬发火气也上来了,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些许,竟然生生地挣脱了殷郊手的钳制,“我叛出朝歌,是为了救你!”
殷郊瞳孔骤然缩紧,姬发的骂声让他像被什么击中了头似的,颅内的刺痛再次袭来,他只能伸手摁住额头,想要减轻一些不适。
姬发看准机会,双手抓住殷郊的手腕,一脚踹在他大腿上,把他往后踹得退了一步。
“其他的不用说,我也懒得同你解释。唯一的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东伯侯姜桓楚的妹妹贵为王后,外甥是殷商太子,他凭什么反?又为什么要反?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你给我闭嘴!”殷郊咆哮出声,强行喝止姬发的话,拼命的阻止自己内心动摇,“他是我敬仰的人……他是……”
姬发直接踩住了他对的父王憧憬之心的死穴。
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舅舅突然要造反?为什么母亲会自缢而死,还背着‘无德’的罪名?而殷寿也从未给过他解释,只是给了一个结果。
是他觉得殷寿不会欺骗他,才如此深信不疑。
可是…他是姬发…姬发更不会骗他…
殷寿的身影和姬发的脸交错着闪动,刹那间,怒目而视的殷寿,和眼中含着关心与爱意冲来的姬发在两边撕扯,殷郊头痛欲裂,忍不住弯下腰来,企图获得一些缓解。
“他在蛊惑你……”
有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殷郊想问她是谁,可是头疼的说不出话,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一抬头发现居然是母亲——
只是母亲双目皆是金瞳,熟悉又陌生,她伸手摸上殷郊的头,一股法力注入,头痛被渐渐的抚平。
“姬发在说谎…惩罚他…让他住口,好不好?”
殷郊愣愣的盯着她,他害怕她再离去,焦急的伸手去抓抚在他额头上的手。那双手却在他的动作下一缩,被他用力拽着才没有挣脱。
“不要走!”
他近乎祈求的低语,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是垂怜他,最终任由他握着,没再试图抽走……殷郊渐渐的也平静了下来,视线从一片混乱逐渐变得清晰,眼前本该是母后的人影淡去,变成了站在他面前,神色带着担忧的摸着他额头的姬发。
“你醒了——唔!”
姬发本来是看殷郊神色痛苦,实在不忍心挣脱,没想到殷郊清醒过来却骤然发难,一把拽紧了他脖子上的铁链,勒得他脖子生疼。这个距离太近,姬发根本躲不开,只能被拉拽着跌入了殷郊的怀抱。
“他在蛊惑你……惩罚他……让他不敢再忤逆你……”
脑中的声音像是一句魔咒,阻止了殷郊其他所有的思绪,催促着他向姬发征伐。
姬发脖子受限制,加上殷郊的力气之大,他的反抗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直接被拦腰抱着,凌空甩了一个弧度。这一下直接把姬发从岸边抱离,他双脚腾空失重找不到的重心,被狠狠的惯向了池边的石壁——
“嘶啊——”
身体撞上石壁,伤口被挤压摩擦,姬发疼得眼前发黑,撑着石壁才没有摔进池水中。他听到殷郊正涉水朝他走来,带着汹涌的怒意。
但此刻他居然不是担心自己刚刚伤愈的身体,而是他发现了自己说话有用,他得继续。
“殷郊…你明明心里就动摇!你为什么不敢听我说下去!你为什么不敢去追求这件事情的真相!难道你已经变成这样的缩头乌龟了吗?以前无所畏惧的勇士殷郊跑到哪里去了——唔!”
话音未落,殷郊已经行至他身前,姬发登时感觉到脖子上加了力量——殷郊找准了枷锁未能覆盖住的颈部皮肤,掐住了他脖子和下巴连接处,手掌施加压力压迫了声带,让他没办法继续说话。
“姬发,昨天你们西岐人想救你,突袭了地牢,但是你被关在我这儿疗伤,他们没找到。”殷郊眼底疯狂和怒火难掩,他压着姬发贴向他的耳朵,“你猜猜,我们殷商勇士,抓到了多少人?”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姬发就是再被勒得缺氧昏沉,也立刻听出来了殷郊的弦外之音,一股寒意刺骨而来,他抬手抠住殷郊的虎口,挣扎着说话,“他们是我的兵,服从我的调遣!你有什么冲我来!”
“你不是想要他们活命吗!”殷郊的眼底逐渐涌上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愤怒和嫉妒,“那你就给我好好忍着!”
殷郊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皮肉相接发出刺耳的声响,姬发被这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唇角开裂,有鲜血顺着脸滑了下来,他感觉到脖子上巨大的力量,知晓自己无法反抗,只能勉强抬起了双手,遮挡在自己脸前,想要阻挡更多的殴打。
可殷郊不依不饶,他掐着姬发的脖子,抓过他的头摁进水中,姬发来不及闭气,直接呛了水,又被殷郊按在水中,看他濒临极限了才拉他出来……
如此几个来回,姬发的身子软了下去,他胃里被灌满了水,又在被拉起来以后,被按着腹部全部吐出来……伤口几乎都在挣扎中崩裂,血液被染成了淡淡的粉色,落入水中又消失不见这样的殴打,对刚休息得差不多的身体来说,又是剧烈消耗,姬发眼前发黑,觉得全身都在抽搐,几进呕吐。
“你不是爱忍着吗?那你叫一声,我杀一个西岐军的头!”姬发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但他依然能感觉到殷郊贴在他耳边说话时的气流,咬牙切齿的声音分外清晰的传进他的脑海里,“我只要一下令,不到一柱香,就会有人把头丢进来,让你们相见!”
姬发便不敢出声,再难受再痛都咬唇忍住,牙齿深深的陷入了下唇,留下带血的齿印。
他别无选择,只能顺从,拼命承受殷郊的怒火——为了西岐兄弟的命。
殷郊甚至不肯给他昏死过去的权利。
那双手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姬发身上的一片伤口,稍加了一分力气摁了下去,立刻带来一阵激痛,强迫姬发打起精神。
“不准晕!”殷郊贴着他的耳边下令。
于是姬发也不敢晕了,实在撑不住时,只能用指甲盖去扣坚硬的石壁,用十指连心的疼痛唤回自己的神志。
不知这样的折磨过了多久,殷郊似乎终于停手,随即他感觉自己被抱着扔上了岸边,有一方柔软的织布遮盖了上来。
姬发侧过身,蜷缩起身子,耳边传来殷郊离开的脚步声,不知道他是要去做什么。姬发害怕他是要去向西岐士兵发难,想伸手拽他,却连一根手指动不了,
他好像再也撑不住了,身上传来的阵阵隐痛和疲惫,让他只想立刻睡过去——
“姬发!醒醒!”
就在他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伴随着有水花炸开的声音,一股温热的力量灌注而来,所过之处伤口上的疼痛退去,力量重新涌回了四肢百骸。
姬发猛地睁眼——杨戬担忧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道士指尖有施法的光芒,正在源源不断的从他胸口处注入,在疗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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