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比比干多一窍,颦若西子胜三分。李师师一曲名动京师,引得无数文人骚客慕名前往市井角落,哪怕不得见其本人,也要在茶余饭后与同僚抑或亲友谈及这位风尘女子倾国倾城的容貌。可烟花巷中流传着一种传言,李师师弹琵琶时总是挂着一帘青色面纱,旁人只能透过那双眼睛窥探到她的美貌。据有钱的客官讲述,那双眼睛似一对冰棱,看人总是冷冷的,这位歌伎也从来不笑,偶尔有才学的公子前往才能搭得上几句话。
这一年,李师师倒是接待过让她动了心的客人。那位公子名观,甚有才学,据说拜在学士门下,前途大好。那位公子首次来的时候就填了一首词,交予李师师弹唱。却说那词中有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撬动了李师师许久未开的心扉。师师玉指抚过琵琶,光影交错之下香钿宝钗微动,绛唇微启,歌喉啭啭,让观也对这位青楼歌伎有些赞赏。一曲过罢,万籁俱寂,只余琴音仍回荡在坊间。观自是白衣卿相,师师心里暗想着,也是这样对这位公子说的。她心中曾有一丝的希冀,观能带她离开这里,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可对于观来说,师师不过是腹中有些文墨的歌伎,略在琴理上通了些,相较于囚在儿女情长之中,观还是更喜欢游历天下,更希望在朝野上立得住脚。摸清了观的心意,师师倒有些看清自己了,一介风尘女子,又怎敢奢求与常人相同的生活。殊不知为情起,陷情中,堕落在这烟花巷里,迟早要遭报应的。想清楚这些,她倒有些释然,看着眼前的这位文人也好,骚客也罢,取下了面上的青色面纱。容似菱花拂水,观只是远远坐着,就如闻到了淡淡的香菱清气;两梢弯弯柳叶眉,一颦一蹙皆温婉,两颊粉中带春意,口含朱丹露贝齿。观哪见得如此场面,想来天下的男人皆是这好皮囊的奴隶,纵使这位公子哥再清高,也总要折服在这曼妙之下。正在观迷失在这诱人声色之中,一杯玉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师师不知道观是不是她想找的人。
当时惘然,可随后师师就知道了。是从那句“银汉迢迢暗度”中得知的。暗度,暗度,却无处可度。词曲绝妙,耐人寻味。李师师娉婷于高阁之上,自觉观的这句辞藻耐嚼,可也意味着,观去了别的歌伎那里。
岂在朝朝暮暮?也许天下的乌鸦总是一般黑,总是善于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梦一般的幻影,也总有女子自投罗网。对于师师来说,朝暮易得,真心难求。她打开妆镜台的暗格,拿出了自己私藏的、爪哇国的玉石珠子。自从她上了盘册,客官打赏的翡翠琉璃使得她的发髻总是沉甸甸的,手中的这些被衬得黯淡不堪。可情,淡不了,男孩最后的回眸永远嵌在了她的心底,像一道疤痕,就在那里,让她时时回味。
她慢条斯理地用花布裹好护甲,围上了面纱,抱着琵琶金莲微摇,坐在了馆里的戏台上。底下的观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李师师,有的极力凝目,想透过那帘青色面纱,一睹师师真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随着琵琶的四根弦轮流被拨动,小女子玉口微张,缈缈兮如雾里看花,婉婉兮如雨落玉盘,“两情呐,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随着李师师吐出最后一个字,手指推出最后一根弦,台下的人们早已按捺不住。一旁的堂倌上台,预示着李师师的第一晚缠绵即将开盘:“底价—五十两!”堂倌的声音相较于往常响亮得多,其中一部分缘由自然是台上的歌伎已成为名动京城的头牌。
台下的王侯公子,抑或是平头百姓都凑这个排场。不过,对于那些权贵而言,向来是不需要自己亲自叫价的。不多时,这价格就已翻了两番。正当替主人叫价的小厮心中暗想主人即可一度**之时,台下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男子喊了价:“五百两!”这一声倒是吸引了李师师的目光,她觉得凭那书生的寒酸样自然是付不起五百两的。底下有人喊道:“彦,刚落榜就来此处快活,可付得起五百两?”
“李太白还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怎地,到我这就不作数了?”那男子的回应倒是未曾输了气势,从袖中掏出一个金元宝拍在桌案上,“这可够?”
堂倌一看,连着店里的妈妈都笑得眉毛连了后脑勺:“尽够了,公子里面先坐。”对于在青楼里寻欢作乐的客人来说,纵使再有银两,也不愿费五百两银子在一个歌伎身上。那位名叫彦的男子跟着店里的小厮进了内院,他倒是不紧不慢,悠悠地上了楼梯,进了李师师的内室,馆里的小厮点了红灯笼挂在朝街的窗户口,意为该房女子此晚已有归属。师师坐在床沿,仍是未摘下面纱,可心里有些盘算,她不清楚这男子是为何要买下她这一晚,更不知道一介穷书生又怎地这样有钱。
李师师起身关上窗,取下面纱,卸去多余的钗环胭脂。“想不到真如外界所传,师师果然倾国倾城,淡妆仍旧动人,”彦坐在茶桌旁,用碗盖蹭着茶碗的沿,“你年岁如何?”
师师的回应淡淡的,如她的神色那般冰冷苍白:“奴家年方二八。”她收好首饰衣裳,可看着彦未有歇息的意思,便开口询问:“奴家侍候公子歇息吧。”
彦没有出声,反而走到妆镜台旁,却也未如寻常客人那般轻浮,只是细细观赏:“我买下你这一晚,为的不是这个。”这句话一出,让李师师心扉裂开了一个缝隙,她回眸看着站在背后的彦,虽有些困惑,但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头。
“那公子所求为何?”李师师双眸清澈如水,彦看了心动不已,清了清嗓:“情字而已,不知我得了你这一晚,又能否得你真心?”李师师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这个彦是真傻还是充愣。
彦接着说:“今日姑娘所唱‘又岂在朝朝暮暮’,在敝人看来竟是大大的不通,两情久长,若连朝暮旦夕都无法相见,何来情字一说。就此看来,倒是男子对女子的辜负罢了,谁又如牛郎织女那般耐得住寂寥呢?在市坊间传唱,想来也是那些浪迹于青楼脂粉中的常客,一面将自己比作牛郎痴情,一面寻花问柳,甚是可笑。不知我所言姑娘认为如何?”
“公子说笑了,奴家只是歌伎一流,哪会想这些个东西,”李师师的语气稍有缓和,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彦的话真的说中了她的心。
“姑娘瞒得了寻常人,却是瞒不了我,方才姑娘所唱,分明有意透露出对此曲的厌恶,不妨卸去伪装,如何?”李师师顿时红了脸,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地窥探到她的内心。她迅速整理好思绪,反问彦:“公子为情而来,奴家却问:情字何以图?”
彦听了师师的话,笑了起来,像是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而高兴:“朝暮可,年岁亦可;**可,诗赋可,品茶论史亦可。情为人有,关键论心。”他说着,牵起师师的手,窝在手心里:“论我的心,不是**,不是**,甚至朝暮相伴亦为次要,更重要的是,姑娘是否高兴?”
李师师的眼角亮了,残存的红胭脂映得她更是楚楚可怜,她拉着彦回到那鲛绡帐下,正要褪去衣裳,却被彦拦了下来:“姑娘的心呢?”
她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似乎那滴滴眼泪就是为彦而积蓄了两年。她靠着彦的肩膀,诉说了许多。她向彦讲述了记忆中的男孩,她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她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太久,她想要逃走。彦就那样感受着怀里的透玉生香,倾听着师师内心的声音。
东京长街上的夜从未这样短,待到窗外的红灯笼灭了,彦就该走了。临别之时,彦赠给师师一首词,写在了她的手帕上。等彦走后,李师师展开手帕,上面写着一首《洛阳春》:
眉与春山争秀,可怜常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师师望着楼前那株春柳,久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且取朝暮,不求长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