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

07

“今天的阳光可真好!晒在身上酥酥麻麻,我都有些不想动啦~阿井,你也是这么觉得,对不对?”枝梢的宿宿扭扭圆滚滚的身体,末了却是轻叹一声,“不知道信鸽先生能不能晒到这样好的阳光,我都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你老关注那只鸽子做什么?”我忍着心头莫名的酸涩开口,“他已经有别的米了。”

“小阿井,你不觉得那只留下来的小糯米看上去很孤单,很寂寞吗?”宿宿揉了揉肚皮,甜软的声音里满是怜惜,“要是我离它能再近一点该多好啊,风就能当我们之间的信使,我甚至可以抱抱那个小可怜,挨着它说说话了。”

“要是你和它真的长在一株,”我忍不住冷哼,“怕是早被吃的连渣都不剩,除了那个怪胎,其他米在那只破鸟眼里都不过是甜嘴的点心。”

“说的也是,”宿宿只好脾气地笑笑,“可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传达给那只可爱又执着的小糯米啊~但愿它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不知道这是宿宿第几次当着我的面提起,甚至是夸赞除我之外的生物,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历经多少次,我都会烧起名为妒忌的火焰,因为这只与我密不可分的糯米从没有这样纯粹地夸过我——平日里的甜言蜜语,只因为我是由雌虫产下的卵,而不是名叫“东井”的米虫本身。

“你到底为何如此关注他们,糯米就算了,那至少是你的同族,”我佯装不在乎道,“可一只鸽子又有什么好的,竟值得你这样魂牵梦绕念念不舍,你甚至都没真的和他说上过几句话。”

小糯米沉默了会,然后笑着开口,“因为我很羡慕信鸽先生,”它说着又轻拍了拍身体,对我道,“当然,我也很羡慕你,阿井。”

“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我臊红着脸,强忍着没有动身,“不过是只生性阴暗见不得光,只知道掠夺的刽子手,哪里比得上你挂在嘴边什么都好的信鸽先生?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话才不是这样说的呢!阿井你怎么可以这样贬低自己呢!”宿宿嗔怒地哼唧两声以示不满,随即又爱怜地抚摸着肚子柔声道,“你知道的,我们植物,一辈子都离不开扎在土里的根系,直到成熟...或者是死亡,才能将我们与它分开,这本没什么好抱怨的,”宿宿说着苦笑一声,“只是我太贪心,我向往着蓝色的看不到边际的天,向往着远处未知流向的水,向往着...这片稻田以外的宽阔与浩大,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也能有双翅膀,让我能够抓住那白白的云絮,随之飘到天涯海角,可那只能发生在梦里...我终究只是一粒稻田中的普通糯米,有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和目标,在我藉由这土壤下的庞大根系诞生的那刻,属于糯米的命运便已然被定下了,无限的可能都被截断了,只剩那唯一的道路。”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宿宿,在谈及内心的渴望时,明明我身处它的体内,却依旧被那耀眼的光辉刺得快要睁不开眼,却又不舍就这样闭上,与此同时,我的胸膛却涌起了一抹钝痛,这疼痛虽不尖锐,却异常分明,水液一般流窜在我的体内,每一分每一寸,都被冲撞得几欲崩塌。

“你...”除了那禁锢宿宿的根系,还有我这个掐断未来的凶手的存在,这才让它的向往最终落空,可我又不敢真的开口问它——是否对我有过丝毫的埋怨与愤怒。

“阿井,你是不是又多想啦!”宿宿的声音依旧甜软的让我几欲哽咽,甚至有种真的被光芒穿透的恍惚,“我就知道,你这只小米虫,除了嘴硬,其实心很软,总是会容忍我那些任性的请求,和信鸽先生不同,你对我而言非常特殊,几乎是我一成不变的生命里能盼来的最大波动,我真的很开心你的到来,也无比期待着你奔赴天空的那一刻呀。”

“......”

“怎么不理我了呀,”宿宿不免焦急起来,“你一难过就喜欢捂着脸,我能感觉到的,阿井,是我的话让你感到难受了吗?”

“...没有,”我放下捂着脸的爪子,压抑着气息道,“我只是嫌你啰嗦罢了。”

热爱生活,向往自由的宿宿的生命注定会停摆,而对活着没有任何期待的我却还能拥有未来,听上去多么讽刺。

这种荒谬错误就不应该存在。

我得把本该属于这只糯米的未来还给它。

08

“我要死了,但你会替我活下去,我有预感,你会成为另一个我。”

“去吧,去迎接你的命运。”

这是雌虫与我说的最后的话,她说这话时,语气无比笃定,像是已经预见了我这一生的走向。

原该如此的,这才是生命的本貌——不断交错的猩红色脉络。

我也的确走了她曾走过的路,但到底活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这或许是雌虫始料未及的,也是我从未设想过的发展。

我停止了进食,打破了那枚刻着预言的碑文,缀在茎杆上的半滴露水做为唯一的见证,被旋升的日光吸食殆尽。

“阿井,你今天好像没有进食?”

“我像是会忍受委屈的家伙吗?你想多了,我只是还不饿。”

...

忍受饥饿并非易事,特别对寄生苟活的幼虫来说,不会有比断顿更残忍冷峻的刑罚,我曾以为的,对活着没有期待的宣言在本能面前是如此的无力与虚假——它把时间揉成无数沙砾,嵌入组成我□□的每个分子之间。

不过当仅剩的伪饰被揭露,直面过最丑陋的自我的真实,压抑本能所带来的痛楚似乎也就没那么难忍受了。

“阿井,阿井!这都三天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囤积的营养足够完成整个发育期,所以,没必要再进食了。”

“可我能感受到,你在颤抖!这根本就不正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要跟我说呀!”

“这只是发育期伴随的阵痛,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可能...没法再陪你说话,你照...顾好自己,还有,离那只鸽子...远一点,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块儿。”

我强忍着说完这段话,便陷入了昏迷。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也没有多久,我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宿宿似乎一直在同我说话,偶尔我攒够了气力,便会强撑着回一两句,它就会格外欣喜地给我唱新编的歌谣。

我知道,死亡正在向我袭来,却远比我预想的还要温柔,能在宿宿的清甜的歌声中陷入永恒的睡眠,对我这样寄生体来说,已然是被命运所眷顾的了。

在遇到宿宿之前,我对自己可以望见的命运从无想法,只是听从本能活着,现在的我对属于米虫的未来或许生了那么点期待,但与这只被我寄生的糯米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寄生的那个傍晚。

打着颤的雌虫剖开宿宿的身体,然后大笑着让我住进我的“新房子”。

“或许我们真的很相似,但终究不是同一只虫,”我看到“自己”这样对雌虫说,“比起重走你的老路,延续着你走过的路,成为你生命最后取乐的工具,我倒宁愿自己从未出生。”

“你远比我要勇敢,”我看着站在另一个节点的“自己”,“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自己当时对本能的屈从,如若不是那一时的软弱,我不会遇到宿宿,更不会体会到被爱包裹着的温暖。

即便这份珍贵的礼物源于另一只虫。

09

直到阳光将我从重重梦境里唤醒。

自绝食起,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通体舒适,好似所有的疼痛都随着迷幻的梦一道,被挂在天上的太阳蒸干了。

我知道这是大限将至的征兆,但到了这时,求生的本能反倒不那么难克服了,我定了定神,想要呼唤宿宿,却惊恐发现,自己稍一动身,就碰到了米粒边缘,可明明在我昏迷前,它还是厚厚的一层,甚至,原本洁白的内壁此时都变成了斑驳的黄色。

“阿井~”宿宿的声音依旧软糯,但气息却有些不稳,似是在压抑着什么,“你睡醒啦!不过我最近没什么灵感,还不能编出好听的歌——”

“我根本不在乎你唱的是什么!”我愤然打断它的话,气的浑身颤抖,近乎字字泣血,“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我不是说了,让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不想跟你死在一块的吗?!早知道...早知道....”

“可这不就是阿井在做的事吗?还要骗我说什么休眠期,”宿宿轻哼一声,只是它脾气太软,不像兴师问罪,倒像是软乎乎地撒娇,“既然如此,那我也学阿井,不吃不喝,看谁能先服软?”

“我不明白,”听到宿宿的话,我近乎崩溃,为什么?为什么在我下定决心将属于他的未来还回去时,他却能笑着推开,“你就这么想死吗??”

“想要放弃的明明是阿井!”宿宿说着说着,便再也压不住哭意,呜呜咽咽地吐露着在我听来无比残忍的话语,“明明...明明我一直期待着...你长大的那一天...还幻想过很多次,你扇动着小翅膀飞向蓝天的模样...”

我咬牙听着他的哭诉,愤怒,无奈,嫉妒,伤感,种种情绪交织的风暴几乎将我的身体撕扯成无数枚碎片,即便如此,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它。

“你就那么...在意那只雌虫吗?”我忍着酸意开口。“就算是欺骗算计,你也愿意做到这种地步...”

“那只米虫?”宿宿哭声一停,它思索了会,恍然道,“是指阿井的妈妈吗?那当然啦!我一直都很庆幸能遇到她呢!”

我一直到知道,宿宿对我的执念与期盼,基于它对雌虫的无愿无悔的爱,可真正听到它承认,却依旧能让我痛不欲生,恨不能当场自戕——说到底,我依旧是一只以寄生为活的米虫,底色永远是阴暗的自私的掠夺的,我宁肯亲手毁掉宿宿的心愿,也不愿看着它给雌虫的爱开花结果。

“我不会让你——”

几乎是同时,宿宿又开了口。

“因为是她把你送来我身边,所以我一直很感激呢!”

闻言,我愣住了,什么叫把我送到他的身边?

就像是...像是一直以来,他心里装的都只是我。

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喜欢雌虫吗?”

“喜欢?阿井,你在说什么呀,我都快忘了你妈妈长什么模样啦~”宿宿气鼓鼓地扭了下身体,“我最最喜欢的就是你呀!”

巨大的欣喜席卷了我,原来...原来那些珍贵的,被我觊觎不已的温暖,一直都属于我,可很快,欣喜便化为了沉重与哀伤——我和宿宿之间,没有未来。

“所以阿井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呀,我一直都在期盼着你成熟的那天呢!不然,我是真的会伤心到提前死翘翘的!”

“... 好。”

耳畔又响起诅咒的话语。

“去吧,去迎接你的命运。”

雌虫到底还是猜对了一句。

最终,我接受了身为米虫的命运,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宿宿。

10

“哇!阿井,今天的阳光可真好!晒得我酥酥麻麻的,”宿宿扭了扭腰,小声感叹着,声音又甜又软,“天也蓝的像水洗过似的,阿井,你说天空的尽头,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大海呀~”

“我不知道,”我深深叹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再思考我与宿宿之究竟还剩下多少相伴的时光,“但我确定的是,在你嘴里,没有一天不是好天气。”

就连在你眼里的我,都是千好万好挑不出半点错,哪怕我正一刻不停地分食你的身体。

“好嘛好嘛,是我容易大惊小怪啦,”宿宿好脾气地笑着哄我,“对了,阿井,我刚刚编了新的歌,你要不要听呀~我觉得这几乎就是我写的最好最好的一首了!”

“就算我拒绝,你也会自顾自唱的吧?”

“哼哼,因为我想唱给阿井你听呀~而且你明明就很喜欢,之前都忍不住给我打节拍呢,我可是能感受到的哦~”宿宿拍拍肚皮,软软的唱了起来,“盛夏的钟声终将奏响,小小的虫儿挥动翅膀,追随着那记忆深处的春光,在蓝蓝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

“你喜欢吗?”末了,宿宿略带扭捏的发问。

“我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试图掩盖声音里的哭腔,可最终,还是失败了,“我讨厌这首歌!更讨厌什么盛夏!”

“阿井...”

“为什么春天只有一季,却还要如此短暂,为什么一定要飞向天空而不是留在稻田,为什么明明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却要天然对立,甚至必须要走向惨烈的结局,”我越说越快,眼泪也越流越凶,“我不明白,宿宿,我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活着的代价必须是另一条鲜活生命的死亡!”

宿宿像是被吓到了,久久都未能回话。

可这么只傻白甜的小糯米又能回答什么呢,它又不是制定法则的存在,甚至在有限的米生里,宿宿从来都是被戕害的那一方。

“阿井,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你,”良久,宿宿却是开口了,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沉稳,“春天不是一去不返,只是我们的春天只有一季,等厚厚的雪花飘落在稻田,她就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啦。”

“我不在乎!”即便米虫的寿命再长又如何,哪怕能活过一轮又一轮春天,若是没有宿宿,只依凭本能驱使,那都毫无意义。“春天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井,我会死,”宿宿却不赞同,但它还是温柔地拍拍肚皮安抚了我,“即便不会遇到你,我也会死的,而阿井你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只是顺序上的不同,可到了明年,这片土地又会长出新的糯米,遇到新的米虫,发生新的故事,有结束,才会有新生,这就是生命的轮回呀!”

“而且,被我用血肉喂养长大的你,是这个世界上与我最相近也最亲密的存在,即便我死了,那也只是肉/体的消亡,阿井,只要你不曾忘记,那我便不会离开。”

我知道宿宿说的或许是对的,可我只想长长久久的,与鲜活的它待在一起,而不是抱着回忆里的假象度日。

记忆是可以被扭曲的,即便再相像,那也不是宿宿。

“而且,我也想看看你,阿井你不想抱抱我亲亲我吗?”

“...我知道了。”

哪怕不赞同,但我依旧无法拒绝宿宿,更不想将弥足珍贵的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争吵,尽管时时刻刻心底都饱受煎熬,我却依旧走在宿宿期望的那条路,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夜深,宿宿睡着后,暗自祈祷,让时间的脚步变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伴随这只小糯米的歌声,夏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11

“收稻米咯~”

伴随着人类的吆喝,我听到了机器的轰鸣。

那声音是如此浩大,即便我窝在宿宿的肚子里,也感受的分明,脆弱的茎脉哪里能抵挡这些巨物的侵袭,几乎刚擦到点边,便悉数断裂,我问宿宿痛不痛,但他只是拍拍肚皮,没有言语,我便知道,他其实也是怕的。

而我们之间,也真正迈入了倒计时。

等再度苏醒,我和宿宿已经到了被人类称之为市场的地方,这时候我已经快发育完全,而宿宿因缺少新鲜的水源与营养,只剩下轻薄的一层,随时都有可能崩裂,现在的它虚弱到要积蓄半天的力量,才能勉强同我说会话。

即便我离开稻田后便没有再进食,也无法留住它逸散的生气。

“阿井,你为什么不出来呀…”

“我不要,”我语含哽咽,“我就不该听你的!”

“可是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小翅膀呀,肯定会很漂亮!”宿宿的声音依旧又甜又软,却缥缈得像是天边随时都会消融的云絮。

还不等我回答,突然袋内传来剧烈的抖动,而周围的其他糯米也纷纷叫嚷了起来。

“是人类!人类呀!”

“我这次会被带走吗?拜托,一定要带走我!”

“你知道要怎么取悦人类吗?我给他们唱歌能不能行?”

“哼,你长得还没有我圆润白皙,人类肯定先选我。”

“嘘——别叫唤了,你们听,人类说要拿我们去包粽子。”

“什么是粽子?”

“...”

直到这场“地震”结束,宿宿才抚摸着肚子,断断续续地同我道:“阿井,我是糯米。”

“我知道,”我沉闷地想要低头,却又担心自己一动就会撕裂宿宿的身体,便只能维持这副蜷曲的姿态。“可我就是认定了你。”

“阿井,真正的自然是不会有糯米的,”宿宿说着,轻笑一声,“所有的糯米都是人类从稻米里挑选,驯化而来的,我们并非自然的产物,可以说,没有人类,也就没有我们。”

“...可是,”莫名的恐惧促使我忍不住开口打断,“可是你不一样,你和别的糯米不一样!”

“不,他们就是曾经的我,”宿宿微微叹息,“糯米的世界是扭曲的,所有米诞生,存在的终极意义就是为了取悦人类,这样才算完满地走完米生,在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

“即便到了现在,我也不排斥身为糯米与生俱来的使命,人类精心侍奉我们成熟,现在,也是我们付出报酬的时刻,很合理,只是,”宿宿顿了顿,然后哼着他编的最骄傲的那首歌,末了,他爱怜地拍拍我,“阿井,稻田上方的天空真的很蓝,很大,很漂亮,像是没有尽头,无论如何,我都想飞上去看看,感受一下那种无忧无虑的自由,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骗子。”直至此刻,听到宿宿剖心的告白,我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宿宿只是用爱和温柔编织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诱引我钻进去,哄着我去完成它所期盼的一切,本质和雌虫一样恶劣,可我...可我却已经舍不得放开。

“没有骗你,”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宿宿轻声笑了,“阿井是最特别的小虫,如果是别的米虫,我不会想给它唱歌,想和它说话,想等它出来后亲亲它。”

“可你还是...还是”

还是选择让我亲手杀死你。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已经做好迈上背离人类的那条路,如果最后一定要以死亡收尾的话,那我希望是躺在我最爱的阿井怀里。”

“阿井,在我死后,你可以吃掉我的躯壳,然后,飞得很高很高,带着属于我的那部分,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了。”

“...好。”

也就是这一天,我彻底的成熟了。

但我没有听从宿宿的遗愿,将它吃掉,而是抱着它的身体,无视所有糯米的尖叫,躲在米袋的最深处。

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全部来自于宿宿,他就是我的眼睛,我的爪子,失去了它,这个世界对我也就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而来市场的人多了,我也发现,人类,米虫,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存在,必须要靠着掠夺才得以存活。

我以为我的余生也就这样了,直到有一天,一只幼嫩的手伸进了袋子,肆意揉捏玩弄着米,被店主发现训斥后又不高兴抓起一把高高一扬。

我就这么,彻底失去了宿宿。

而口袋里的米还在呼唤着人类,前仆后继地想要取悦它们的造物主。

12

我曾试图飞出袋子寻找宿宿,但这里的糯米实在太多,乌泱泱挤作一团,哪怕它们看到我都会嫌恶又恐惧地逃开,也无济于事——袋口只会在人类挑米时才会打开,露出一小片雾蒙蒙的天空。

并且,因为长久未进食,我的翅膀发育得并不好,我知道最好的方法是吃掉几粒米,养精蓄悦后再去寻找宿宿,但我最终也没有选择这么做。

不是出于同情,仅仅是我不愿让其他糯米玷污这具由宿宿血肉浇筑的躯体,而我也没有选择自戕,因为我答应过它,会活下去,直到死亡的钟声敲响。

“我好想看着你出生啊。”

“我出生了,”我对着袋口喃喃自语,“可你再也看不到了。”

日升星落,袋子里又来了新的米。

对于它们看到我后的惊诧恐惧,我只冷眼看着,偶尔,也会故意说些话去刺激他们,最好是直接戳破他们对人类的美好幻想。

“你们这些下等货,就在这里等到死吧!”

在这不过几天,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类,也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最终,我烦了也腻了,就连袋子里早来的糯米也渐渐变得沉默,我不知道他们现下经历的过程是不是就是当初宿宿走过的路,但我想,没有什么米能比得上宿宿,那个温声软语总爱哼唧唧的甜糯米早早地就选好了自己的路,无比清醒,也无比坚定。

但今天,有一只米显得格格不入。

它是被其他米推到我面前的。

“你叫什么?”

闻言,它有些迟疑,然后缓缓开口,“安糯...不,就叫糯糯。”

那只被鸽子罩着的米。

我没有问它信鸽跑哪了,但我想起,宿宿提及这粒米时,有欣慰,也有担忧。

“他们要是能一直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等你经历了,也就明白了。”

然而,直到现在,我也依旧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明明看不见闻不到说不清想不透,如此虚无缥缈,却能让米不再是米,虫再难当虫。

宿宿已经不在了,没有办法和这个糯米说说话,那就由我来替它完成。

“我记得你,”我眯着眼睛,“你是那个跟鸽子混的,行了,以后这里我罩着你。”

或许怪胎能欣赏的,也多半是怪胎。

安糯对人类没有任何的期待,它看上去比宿宿还要柔弱,却依旧撑到了现在,我知道,它还在等,等一个能见到鸽子的机会。

我和它躲在袋子的最深处,这里终日无光,看不到蓝天,有时候连翅膀都舒展不开,这时候我已经瘦削得只剩下骨架。

生命好像总是这样,到了尽头,便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可以给你咬一口”安糯小声开口。

“留着你的命吧,”我冷笑道,“兴许明天你就能见到抛下你的那只鸽子。”

“...”安糯没有立即回应,在我以为,它又像以前一样沉默时,它开了口,“有时候,我总觉得,遇见他就像是做了场抓不住的梦。”

闻言,我来了点兴致。

而安糯缓缓讲述起它和信鸽之间的故事。

“...那一夜过去后,他再也没回来。”

“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我踢踢脚,下了结论。

“...或许吧,你的故事呢?”

“一只比你那鸽子还混蛋的家伙,没什么好提的。”

“...哦”

“不过你那鸽子有点说的不错。”

“?”

“只有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的时候,死亡才会真正的到来。”

宿宿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也假装它从未离开。

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剩什么话题可聊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有只手一路抓到了底部,几乎就在要抓走安糯的当口,我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扑向了这个人类。

“呀!老板你这米怎么生虫了,真恶心!”女人尖叫着甩开手。

“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您打半折怎么样?”

“算了吧,你敢卖我还不敢吃呢!这些我都不要了!”

...

“真他妈的晦气,”见人走了,老板转头朝地上啐了口,随即伸出大手将我捏了起来,“不是说卖我的都是新米吗?那群王八盖子,妈的....”

人类和米虫,天悬地隔,根本不需用力,就能收割我的性命。

“东井!东井!”只吊着一口气的我听到了安糯的惊叫,撑着对他笑了笑。

“别觉得自己有负担,我妈死的时候...”私心的,我不愿让别的米知道宿宿的名字,“我盼着这一天...很久了。”

然后我就被男人弹了出去,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我不后悔救了一只糯米,离开那个口袋后,我终于看到了宿宿说的蓝天,真的就如同宿宿说的那样,很蓝,很美,一望无际。

“东井,你要飞,飞得很高很高,带着我的一部分,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只是...飞得再高再远的虫儿也有累的一天,它们终将会落回地面。

生命落下了一枚句点,平静等待着重启的时刻。

我只希望能和宿宿落在一处,这样,兴许下一个轮回,就能再次相遇。

我会告诉宿宿,我学会了它最骄傲的那首歌,并且,按照我的喜好做了改编——

盛夏的钟声再度奏响,

小小的虫儿挥动翅膀,

追随着记忆深处的春光,

与久别的爱侣含笑相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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