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渐渐冷清下来的市集,沿着蜿蜒的土路往古刹的方向走。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
季往怀里揣着那包沉甸甸的铜钱,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不少,他偷偷瞄了一眼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不咎。
对方身姿挺拔,衣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收敛了狐耳狐尾后,更像一个出尘的世家公子。
沉默着走了一段,季往心里那个盘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冒了出来。他快走两步,与不咎并肩,侧过头好奇问道:“前辈,那个…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
不咎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山路,声音没什么起伏:“不咎。”
只有名字,没有姓氏。
季往眨了眨眼,正觉得这名字有些特别,又听不咎淡淡补充了一句:“但没有姓。我没家,哪来的姓。”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季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某种奇妙的共鸣,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带着点找到同类的雀跃,脱口而出:“不咎…那我们名字还挺配的。”
他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味道:“我叫季往,是自己瞎起的。我…我也算没有家吧。”
他是儿时被那个老骗子师父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所谓“不念观”的,那个道观破败得只剩下一个空名头和几个坑蒙拐骗的“同门”。
那里从未给过他家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暂时栖身,学习如何行骗的窝点。
当时名字也是师父随口按排行给的,跟那些张三李四一样毫无意义。后来他稍微懂事,觉得宋六不好听,便自己偷偷改成了“季往”。
“过往如四季…四季不可追…”季往喃喃念道。
不咎闻言,脚步忽得地顿了一下。
他侧眸看了季往一眼,少年脸上那强装的无所谓和眼底深处藏不住的苦痛,清晰落在他眼中。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
但这声淡淡的回应,却让季往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些许。
他好像并不是独自一人在这世间漂泊了。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不再纠结于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转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刚才在市集上的见闻,哪个摊子的炊饼闻着真香,哪个大娘砍价特别厉害…
不咎依旧沉默地走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偶尔在季往说得太兴奋差点被路上石子绊倒时,会不着痕迹地伸手虚扶一下,或是提醒一句:“看路。”
两人沿着山路向上,眼看那座熟悉的古刹轮廓在暮色中隐隐出现,季往下意识就要朝着那扇歪斜的大门走去。
却不料,走在他身前半步的不咎脚步一折,径直拐进了旁边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
“哎?”季往连忙刹住脚步,疑惑地望向那道背影,“不咎,不回去吗?”他指了指古刹的方向。
那地方虽然破败阴森,但好歹是他这几天唯一的落脚处,而且…里面还有他没画完的符纸呢。
不咎头也没回,只有声音顺着山风飘过来,带着嫌弃:“…那里好破。”
季往:“…”
您一个鬼王,还在意这个?
他小跑着跟上不咎的脚步,走在狭窄无比,几乎被草木完全覆盖的小路上,心里的好奇像是被羽毛挠着:“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不咎的步伐不疾不徐,仿佛走在自家花园里:“回我住的地方。”
季往眼睛都睁圆了几分,脱口而出:“…鬼王还有住的地方?”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师父和师兄们唾沫横飞灌输的“常识”:“不是…通常不都是被人发现一个巢穴,把那人灭了口,然后就换个地方吗?”
他想象中,鬼王的生活就该是这般颠沛流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
走在前面的不咎脚步猛地一顿。
季往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不咎缓缓转过身,暮色中,他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眸里却翻涌着一种名为“无语”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他盯着季往,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直把季往看得心里发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把你在那个草台班子学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忘掉。”
“…”季往缩了缩脖子,自知失言,小声嘟囔,“哦…”
不咎似乎被他这副怂样气到,又似乎觉得跟他计较这个实在掉价,最终只是没好气地转过身,继续带路,只冷冷丢下一句:“跟上。再废话就把你丢去喂狼。”
季往不敢再多问,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这荒山野岭的,有没有狼还不一定呢…不过,鬼王居然有固定住的地方?这完全颠覆了他过去十七年的认知。
季往还在琢磨着那住所究竟是何等光景,若是好,自己还能厚着脸皮求一下,让自己多住一些时日。
正想如何开口,走在他前方的不咎却刹住脚步,衣袖无风自动。
“小心。”不咎的声音不高,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季往向自己身后一拉,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就在季往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道金光自侧面林间疾射而出,直取不咎面门。
那光并非兵刃,而是一道凝练无比的符咒,带着嘶嘶的破空之声,显然来者修为不浅。
不咎不闪不避,只是抬起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向前一抓——
“啪!”
那足以让妖邪魂飞魄散的符咒,竟被他稳稳抓在掌心,如同抓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
符咒在他指间剧烈震颤,发出刺目的光芒,却无法再进分毫。
然而偷袭者似乎预判了他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道更为隐蔽的符咒如同从另一个刁钻的角度袭来,目标赫然是被不咎护在身后的季往。
不咎眉头微蹙,显然察觉到了这第二道攻击。他若闪避,季往必被击中。电光火石间,他选择了用肩膀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刺啦——!”
符咒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不咎的肩头,发出一阵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爆响,那衣料上瞬间焦黑了一片,隐隐燃着幽蓝色的火焰。
季往吓得心脏几乎骤停:“不咎!”
不咎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瞬,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他低头,漫不经心掸了掸肩头焦黑的痕迹,那火光在他指尖萦绕了几下,便无声无息消失殆尽。
他望向符咒射来的方向,眸子里没有半分被偷袭的恼怒,只有一片仿佛看到什么无趣之物的厌倦。
林间阴影里,一个手持桃木剑,身着道袍的中年道士缓缓走出。
他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显然没料到自己的杀招竟如此轻易被化解。
不咎看着他,像是努力回忆着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指尖轻轻点着额角,语气平淡得令人发指:
“让我算算…上次见你,是几年前…二十?二十五?”他微微偏头,目光在道士那因年岁和此刻情绪而略显扭曲的脸上扫过,“玄风,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玄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握着桃木剑的手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他苦修二十余载,就是为了一雪当年之耻,没想到在对方眼里,自己竟如同原地踏步的蝼蚁。
季往躲在不咎身后,心脏还在狂跳。
不咎甚至没再多看玄风一眼,只是侧过头,对惊魂未定的季往道:“站远点,有些碍事。”
季往听话地往后挪了几步,躲在了树后。他知道,接下来的场面,不是他能掺和的了。
不咎抬起手,指尖绕着几缕流转的金色妖气,那光芒在他周围跳跃,衬得他神情愈发漫不经心。
他甚至没去看玄风那因蓄力而微微颤抖的桃木剑,只是将目光地落在对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惋惜:
“不巧,我还以为你早…功德圆满,立地成佛了。”他刻意拖长了尾音,那双眸子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玄风道长…”
“成佛”二字,让玄风整个人气得直抖。他一个正统道门出身,毕生以降妖除魔、追求仙道为己任的道士,这妖物竟敢说他皈依佛门?简直是奇耻大辱!
玄风胸口剧烈起伏,最后一点理智被彻底烧断,他爆喝一声:“妖孽放肆!”
手中桃木剑瞬间凝聚了毕生修为,青光暴涨,直刺不咎心口。
面对这含怒而来的致命一击,不咎甚至连姿态都没变一下。
“哎…”一声叹息逸出唇角。
这一声,仿佛在抱怨对方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对这四个字的无奈:“每个人都只会说这四个字,变都不带变的…”
就在桃木剑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襟的前一瞬,不咎缠绕着妖气的指尖,如同拈花般轻轻向前一探。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灵力爆破的轰鸣。
那气势汹汹的桃木剑,就像是被扼住了七寸的毒蛇,所有的青光,所有的力道,在触及那缕妖气的瞬间,骤然消散。
剑尖在离不咎胸口仅有一指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玄风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量如同水入江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咎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那蕴含雷霆之力的桃木剑尖。他微微偏头,看着玄风因用力而憋得通红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二十五年…就练了这个?”
他略微用力。
“咔嚓——”
那柄被玄风视若性命的百年桃木剑,从剑尖开始,寸寸碎裂。
如同脆弱的枯枝,化作齑粉,簌簌飘落。
玄风被这股反震之力震得踉跄后退,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看地上那摊木屑,面如死灰。
不咎当着他面甩了甩手指,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好厉害…”季往从不咎身后那棵粗壮的树后蹦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惊叹。他扯了扯不咎的衣袖,语气雀跃,“我可以学这个吗?”
他指的是不咎那轻描淡写捏碎法器的本事,他学会了,定要把那老家伙的都捏碎。
不咎垂眸看他,眉眼不自觉地松缓下来:“你学不了。”
这并非贬低,而是陈述事实,这是属于他本源的力量,非人类可企及。
玄风缓过神来,正看到季往的脸。虽然年轻,但那眉眼轮廓…
“季…往…?”玄风嘶哑地吐出这个名字,带着惊疑。随即这疑问化为更加疯狂的暴怒,“果然是你!我就说你也是妖物!这么多年你怎会——”
他像是确认了什么秘密,攥着袖中早已备好的乌黑短锥携带着他的不甘,直冲季往而去。
“呃!”
他话未说完,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不咎甚至未曾回头,只是空闲的那只手一抬,五指虚握。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隔空扼住了玄风的咽喉,将他未尽的话语都死死掐断在了喉咙里。
玄风双脚离地,被硬生生提至半空,眼球暴突,四肢徒劳地挣扎着,却撼动不了分毫。
不咎将未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何事的季往轻轻揽入怀中,一只手稳稳地护着他的后脑,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肩头,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景象。
随着他虚握的手指逐渐收紧,空气中传来骨骼受压的“咯咯”声。
他低下头,唇瓣无意间擦过季往的鬓角,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的力量:“别怕。”
身后的挣扎声已然停止,空气里只剩下山风穿过林叶的呜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不咎的手依旧轻轻按着他的后脑,他犹豫了一下,声音闷在不咎的肩头:“他刚才,叫我‘季往’?可我未曾见过他。”
不咎的身体僵了一瞬。
就在这一刻的晃神中,那本该气息断绝的道人,掌心处竟窜出一道速度惊人的流光。
那流光并非冲向外逃,而是如同认主一般,直直射向季往的眉心。
“!”不咎揽着季往疾退,另一只抓向那灰光,指尖妖气迸发。
然而那光竟似无形无质,穿透了他的屏障,在触及季往眉心的前一刻,仿佛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骤然消散,只留下一缕青烟。
季往只觉得一凉,仿佛被一滴雨击中。他抬手摸了摸:“我还以为会疼。”
不咎的脸色却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地上玄风彻底失去生机的躯体,恨不得方才将他活剥,让他更痛苦的死去。
“印记…”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被算计的暴怒,“他燃尽残魂,只为给你打下这道印记!”
他凝聚起浓郁的妖力,试图探查甚至抹除那道印记。指尖触及皮肤,季往只觉得暖流涌入,并无其他异样。
不咎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感觉不到印记的存在,也无法将其驱散。
那印记…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又或者,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隐匿了起来。
“如何?”季往心头也跟着一紧。
不咎收回手,一字一句道:“他临死前,锁定了你的魂魄。这不是攻击…是‘路标’。”
他抬眼,望向暮色沉沉的远山:“他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把你的位置…传回他的师门。这几日,你务必跟着我,寸步不离。”
“哦…”季往低下头,声音闷闷的,“那我们现在去哪?回你住的地方吗?”
不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很自然地将季往护在身边,带着他转身,踏着渐浓的夜色,走向小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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