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亡

作为一个正常的、具有高等智慧的有机生物体,或许在收到同类死亡的消息时,我们应该毫不犹豫、什么多余念头都不想地奔跑到同类的身边去。互帮互助、兔死狐悲。在科隆老头口中,这是最基本的,据说属于所有智慧生物的本能。它将“人类”(广义人类,虽然我不觉得克尔伦人和赞尼斯人应该被用“人类”这个名词圈定在一个生物学上的近亲范围里,但,好吧,所有历史资料都这样说,今天就暂且这样造句)与“野兽”区别开来。在克尔伦人祖先和赞尼斯人分别遗留下的资料里,它被称为“感情”。

我已经见过太多只与我具有相同形貌特征、相同智慧、相同生活习性,甚至用着相同语言体系的生物死去,艾希礼即将死亡的消息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冲击,即使刚刚我们还一起躺在沙滩上看星星。

但我由此联想到,“死亡”……死亡。这是个什么样的词汇呢?我不知道被赞尼斯人入侵以前的克尔伦星上,四区人的祖先们用什么样的符号,什么样的音节来形容它。被赞尼斯人同化以后的克尔伦文明,只留下了“死亡”和“death”两个词来供后人理解。当然,死有很多种形式,它可以是动词的死、die,可以是名词的死亡、death,也可以是形容词的“死掉的”、dead,或者过去式、现在式、未来式。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已经佚失的克尔伦人自己的文字,还是赞尼斯人的象形文字、表意文字、表音文字,它们所描绘的“死”,永远都不会有同类尸体脸上覆盖的那种阴冷灰色令人印象深刻。

在前往艾希礼的房间,检查她是否还有得救的可能之前,我想我和科隆老头应该首先静下来缓一口气,做好直面死亡的心理准备——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这并不困难,在四区只剩下我们三个之前,我经常帮科隆老头处理同类尸体。

这件事的开头可以追溯到我七岁的时候,当然,我对死亡的印象起始比这要早。

不过这一则事需要容后再议,我此时蓦然想起的,是另一些与此无关的内容。在安乐年代,也就是说,人类(或者我们这部分人类)不用住在废墟里的年代,大家常常提起,以及在一个人死前需要提起的,是一种有关于“家属”这个名词的话题。诚然四区的克尔伦人对这个词很陌生。为了生存,这里的所有人必须成为一个整体,无关血缘、无关智慧水平。对我们来说,旧世纪的国家、人种、阶级、性别划分概念*[注:文中涉及到的男女性别是从性征上出发的“特征化”定义,这里指类似于不同阶级、会发生对立矛盾的群体概念。不是逻辑问题。],都已经不复存在。所以“家属”自然也不复存在。但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这个词,想起了历史资料,或者说古代赞尼斯文学资料里的故事桥段,我想起了赞尼斯人的“医院”文化,想起了“家属签字”,我就没法忘掉它了。

我开始想,艾希礼就快要死了,如果是在我们脚下这颗星球的古代,在“医院”里,需要“家属签字”进行抢救,我和科隆老头可没有资格签字。

有资格签字的是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和母亲,或许这跟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死去时,科隆老头非要我到场是一个道理。但艾希礼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和母亲早已经死了,就和我一样。这让我开始困惑,我和科隆老头的到场,对于马上就要死去的艾希礼而言,到底是否具有意义。

当然,艾希礼向来是个不会考虑那么多的好姑娘,她也不会拒绝我和科隆老头的到场。即使到场以后我们对她的情况束手无策,只能安静地旁观她的死亡。

“是辐射病。”科隆老头很懊恼,早在通知我之前,他就已经检查过一次艾希礼的情况了。他毫无办法,却仍旧希望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摇摇头,蹲到半躺下来的艾希礼面前。即将死亡的阴影并不能为她丑陋的脸蛋增色。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她的雀斑更暗了。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凹陷的鼻子上,仔细打量她从她生物学母亲肚子里带出来的畸形——四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畸形,我和科隆老头也不例外。或许是因为这颗星球上残存几百几千年的辐射,或许是因为近|亲繁衍,但早已经没人在乎这些了。丑陋的残存也是一种残存,对新纪元的克尔伦文明来说,存在的重要性远胜于“文明”本身。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另一种隐形的畸形,和艾希礼的鼻子、我的第六根手指、科隆老头只有一只的耳朵一样。

艾希礼的鼻子已经被那惨淡的灰色笼罩住了,我知道,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灰色,名为死亡的灰色。它和这颗星球的颜色一样衰败,却又因为艾希礼仍未彻底混浊的眼睛反现出一种垂死挣扎的鲜活。

“纪宁,你来啦。”她笑起来,笑得很用力。我知道,她始终还是挂念着要跟我生个孩子的。

于是我说:“我来了,艾希礼。”

“我要死啦,纪宁。我还是想生个孩子,可这件事似乎需要太长时间,来不及啦。”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你生病了呢,艾希礼?”科隆老头的嗓音显得十分喑哑。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因为艾希礼的脸色在一瞬间难看了起来。

沉默无声无息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我低下头。然而在防护服头盔的遮挡下,压根看不见自己的脚尖。

我替她对科隆老头的问题做出了回答,在心里。

——艾希礼提早告诉我们她得了辐射病也无济于事,四区克尔伦人没有治愈辐射病的手段。甚至连缓解痛苦的手段都没有。我们拿赞尼斯36的辐射毫无办法。

艾希礼显然也是和我一样想的。她隔着手套,用她软垂的右手手掌摸了摸地面,也许那种动作应该被称为摩挲。她眼底那种鲜活清亮的光芒仍未被混浊吞没,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我要死啦,科隆老师。”艾希礼又重复了一遍。辩驳与懊恼都毫无意义,艾希礼要死了。

接着,她歪过头看向我。

于是我问:“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是。”声若蚊咛。虽然我也不知道蚊咛是什么意思。

我将耳朵凑到艾希礼的玻璃面罩前方,科隆老头按住我的肩膀。隔着手套和防护服,隔着面罩和头盔,艾希礼的声音被“滋滋”的电流声模糊成一片雪花状的磨损录像图景。反光的玻璃面边缘,我看到她深色的嘴唇被血沫濡湿,一串白花花的气泡被打发出来。

“艾希礼死了。”科隆老头说。

我因此不得不又重新抬起头来。灯光在艾希礼玻璃面罩上落下的白色方块缓缓上移,她长短不一且脏兮兮的睫毛底下还有一条缝隙没合上。透过那条缝隙,我看到艾希礼一如既往的、木然的微笑。

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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