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艾希礼的尸体安置在四区最北方的废墟里后,科隆老头回到我们的生育室,敲着一块很多年前的玻璃对我说:“纪宁,艾希礼死了,现在我们该试试其他的手段,传承克尔伦人的基因。”
他手底下的箱子来自四区建立之初,那里面是抵达四区的先祖们保存在内的基因卵精。
赞尼斯36的环境恶劣至极,并不宜居,抵达这片废土的克尔伦人却费尽心思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我不知道是否有先祖意识到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是他们后代的不幸,但事实是,这片聚居区失去故乡的战败民族毕竟是将“繁衍”的基因传承了下来。科隆老头也许并不明白“繁衍”与“传承”的本质意义,却将让四区的克尔伦文明之火长燃不灭当成了自己必须履行的义务。
但早在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对我们这些在文明夹缝中挣扎着的可悲残存者而言,灭亡是注定的。
在“繁衍”这件事情上,我和科隆老头意见向来不一致。虽然我并没有跟他据理力争,但他还是气愤至极地离开了生育室。
“纪宁,我已经很老了,并且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去。等四区只剩下你一个人,赞尼斯36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就会知道个体的孤独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会后悔自己没有孩子,还失去了所有的同伴。”
“那样的孤独比死亡还可怕吗?”
“是的,它比死亡还要可怕。”
“那么,我可以选择自己走向死亡。”克尔伦人都快灭绝了不是吗?在浩大的宇宙面前,我的死亡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哪怕它标志着四区克尔伦文明薪火的真正终结。
这段对话也许是科隆老头生气的根源,不过老实说,具体是怎么样我也不清楚。科隆老头的情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或者说,“情绪”在四区早就失去意义了。死亡不会带来悲伤,我想孤独也不会。个体的孤独只是宇宙的量度之一。相反,没有了科隆老头的繁衍敦促,我松了一口气,甚至感到高兴起来。我回到房间里,拉出那只老旧的铁皮箱子,将从废墟里发掘出来的,赞尼斯人旧社会遗留的数据信息重新复现到对面那道污渍斑驳的白墙上(其实这道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在我的心里,它应该是一道白色的墙)。被时间模糊、磨损到一定程度的图像数据复原起来很艰难,但从侵略克尔伦星的古赞尼斯人那里继承来的技术所造就的仪器足够让我想看到的历史清晰起来。我一贯很确信这一点。
很快,我重新看到了不同于现实赞尼斯36上这片黑色海洋的世界。硫酸铜溶液色的海水卷成卷,在礁石上冲出洁白的浪沫。虽然从其他更早发掘出来的信息储存设备里,我已经看到过这片海洋无数次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放慢了呼吸,抓紧手里的储存器。
在那样的远古,赞尼斯人没有入侵克尔伦,赞尼斯36上有碧色的海域,没有放射性污染,星球的磁场也不像现在这样,被遍布地表的各种废弃恒星能设备持续扰乱着。那里有其他生物生存,不只是人类、细菌、真菌和病毒,还有科隆老头教育片里的“禽类”、“鱼类”、“兽类”、“植物”。我记得它们叫白鸽、麻雀、大雁、鲨鱼、海豚、鲸、虎、豹、羊、牛、猪、杨、杉、蕨、藻……它们是所有科隆老头认为不如克尔伦人的存续重要,赞尼斯人认为不如赞尼斯人的胜利重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和一位四区的同龄伙伴一起,坐在这里的窗台上。我已经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也忘了他的长相。死去的同伴总是会被四区的人快速遗忘。但我记得他模糊的脸转向我,在那只坚硬的防护头盔里,像一个笨拙的机器人——当然,是教育片里的机器人,虽然四区克尔伦人的先祖从赞尼斯文明带来的知识中获得了制造机器人的技术,但赞尼斯36上已经没有什么制造机器人和维持机器人运转的资源了,我们没有机器人——他或许告诉过我,他认为四区的建立就是一个错误。或者这句话不是他说的,是别人说的,被我的大脑将记忆拼接到了他的身上,我也记不清了。
他死于一次赞尼斯人工业建筑废墟的意外倒塌。
我记得那时候他被压在一块石板下,伸着他裹满了灰尘的、枯槁的手。他很瘦,因为那段时间四区的可食用真菌实在所剩不多,科隆老头当时正在为寻找新的食物来源而发愁。
他抬起他模糊的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纪宁,你说现在赞尼斯人在做什么呢?”
“侵略吧,侵略下一个文明。”
他没有再说话,那天我蹲下去尝试拔掉他的头盔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很早就知道我会和他一样,安静地死在赞尼斯36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不过我没想到艾希礼会死得比我更早,她擅长采集,勤劳,脾气好,吃得不多。和我比起来,她有一万个理由活得更久。我实在想不明白死亡带走克尔伦人的规律,也许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没有“公平”这个词,它只是古赞尼斯人的一种杜撰。
现在看来,我还是有点不太习惯艾希礼已经死了的现实。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会习惯的。就像我习惯每一个昔日同伴的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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