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所谓的高等智慧,得益于其知识的可传承性。而所有动物族群教习后代的第一件事,却总是源自兽性本能的“趋利避害”,人类并不例外。但人类的智慧往往有着其他动物族群或许没有的矛盾,于是高等的智慧与意识造就了“痛苦”。
很早我就这样想了。在观察同类的过程中,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痛苦往往是与智慧相伴而生的。
在那个时候和更早些年的四区,十岁以下的克尔伦人幼崽被安置在远离所有生存威胁的空房间里。还没那么老的科隆老头带我们学习知识,给我们讲祖先的故事。被虚假的美丽世界投影蒙蔽住的孩子们,将会慢慢长大成人,直至离开仅存在于“童年”的乌托邦,走向这个残酷、破败的真实世界。
曾经一度,我坐在看不见真实外界的窗台边,目送一个个年满十岁的同类走出那扇门。他们或许会回来,但回来的又好像已经不再是他们了。他们的眼睛和话语告诉我,成年人的世界令他们感到失望。甚至或许不仅仅是失望。
“纪宁,我也想出去。”
——我曾经的玩伴这样说。他相信着窗户外面的蓝天、白云,飞鸟以及树海。房间里的每一个孩子似乎都这样相信着,或许原本我也应该相信。但我习惯于清点每日觅食结束后经过门口的成年同类的数量,我太早建立了“死亡”的概念,因而,是否相信美好与真实的意义,对我来讲也就成了个无效的议题。
我对他说:“想出去,那就出去吧。”
但我那时候毕竟还没彻底想清楚,小的边界,与大的边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突破小房间的边界之后,在这个时代,成年的克尔伦人依然被勒令不许突破四区的边界。而在更早的时候,星球的边界、宇宙的边界,世界与真实的边界是无以突破的。最终,突破那些边界的**,造就了文明的**,造就了资源掠夺的**,造就了征伐与侵略的**,也因此造就了毁灭文明的恶欲。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从饥饿,冷暖,到族群的聚集、合作,一个族群站上一个星球食物链的顶端,再到阶级的产生,文明秩序的建立,开化与不开化的碰撞,最终一切毁于一旦。
宇宙的真理是周而复始吗?我不知道。听说在有的星球上,冬天之后还是冬天,从来没有过春天。
十岁以后,我看到了赞尼斯36的真实模样。狰狞、破败,死气沉沉。赞尼斯36的春天,早就被赞尼斯人的祖先透支干净了。
我在觅食过程中捡到了古老的,还没离开这颗星球的赞尼斯人留下的数据资料。我惊讶于文明“毁灭”手段的彻底,但我开始好奇这片文明的废墟。我询问科隆老头,我是否能离开四区,但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的生命属于整个四区。
而现在,艾希礼——四区最后的雌性克尔伦人——她死了,“四区”这个名词也失去了意义。我想,我应该离开四区,到外面看看,看看古老赞尼斯文明的废墟。
我没有告诉科隆老头我的计划,也没有从四区居住区携带食物。我从我们埋葬艾希礼的位置出发,拖着沉重的防护服,踏上这颗星球上前代克尔伦人未曾涉足过的区域(或许吧,但我总觉得过去也会有人像我一样不听前辈劝诫,独自或结伴走出四区的)。
毫无疑问,赞尼斯36是颗丑陋的星球,在夜晚来临后尤其丑陋。但不可否认,古赞尼斯人的智慧仍旧是伟大的。赞尼斯文明的遗迹中匍匐着的钢铁巨兽将我们的居住区与暗黑色的海洋连成一片破败、惨烈的原始森林,科技将赞尼斯人的母星啃噬得千疮百孔,这是对一个古文明伟大程度的最高赞颂。
人类建立了秩序,人类社会却似乎是为了毁灭一切秩序而生的。物理学定律显示世界运行的规律是从有序向无序运动,赞尼斯人将这个过程命名为熵增。还在跟随科隆老头学习知识的少年时期,我始终无法理解“熵”这个词。赞尼斯人文明的知识里总有一些模糊笼统的,似乎早已在几千几万年前消亡了的概念,是我一直试图理解,却始终难以理解的。但现在,行走在这里,我想我大概明白了“熵”是什么。
熵原来是文明的量度。它昭示着文明的繁荣,也预言了文明的毁灭与被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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