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航飘飘忽忽地走进出境大厅,安检、登机、起飞、落地,等到耳朵里灌满熟悉的汉语他才意识到自己回国了。
地铁上人不多,摇摇晃晃地往前开了很久,他终于回到了现在租的住处。
他在公司附近的老小区租了一套带客厅的一居室,面积不算小,原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结婚住的婚房,装修不错,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住租了出去。因为小区比较老,租金不算贵。
很久没打扫,房子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打扫房间,整理行李,又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发了消息跟方晓萍报平安,方晓萍让他晚上回家吃饭。
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拿起吹风机把湿漉漉的头发吹干。吹风机机械的声音‘沙沙’作响,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茶几的手串上。
手串在昏黄的室内灯光下散发出温润的色彩,黑白灰混搭的珠子,被一根黑色的细绳串起来,绳子的末端是一个圆形的金属松紧扣,扣子正面刻着着一只鹿,模样和1100高地那只白鹿神似,背面则是一个汉字‘福’。
他记得当时站在一堆手串面前,一眼就看中了这串珠子,只是他从小被方晓萍那句‘不要乱买东西’的训言束缚惯了,凡是买一些非必需品的时候,他总会停下来,在值不值得花钱这个角度考量很久。有时候,看到自己很喜欢又比较贵的东西,他会先冷却自己一段时间,过了冲动期,如果仍然还有想拥有它的冲动,他才会去买。
这些珠子串子,以及小时候想要玩的模型和玩具,在方晓萍看来都是‘无用’的。家里闲钱有限,更不应该花钱买这些‘无用’的东西。
有一次很难得,父母竟一起带他逛夜市。夜市热闹纷呈,卖的东西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迟航被父母拉着逛了一大圈,他很乖巧,只是左右看着,不像其他孩子看见新奇的就嚷嚷着要买。直到他被一个地摊上的飞机模型吸引,他蹲下来仔细盯着端详了很久,最后才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父母。
方晓萍便和摊主讨价还价,她压的价格很低,摊主死活不同意,两个人互相贬低对方,一个说这种地摊货这个价钱都算贵了,一个说买不起就别买了。
迟航年纪虽小,但他不喜欢争执,便拉着方晓萍说:“妈妈,走吧,我没那么想要了。”
方晓萍说:“嗯,这些东西玩一会儿就腻了,看看就行。”
迟航的童年充斥着‘想要’和‘不能要’的对话,他小小的需求和**总是在拒绝中落空,最后他再也不张口祈求什么。自食其力后,他的物欲也比其他人要低很多。他住的地方很简洁,除了生活必需品,几乎没有装饰的摆件。
这串珠子之所以令他感动,是因为平生第一次,有人想他所想,为他买了一件‘无用’之物。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只是一串几百块人民币的手串,他就感动成这样。
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徘徊在耳边,迟航心不在焉地吹干了头发,然后起身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年前刚买的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坐上回家的地铁。
他的家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马路的一侧是高耸挺括的新楼,白色的外立面,屋顶带着浮雕,小区的大门金碧辉煌、气势恢宏,门口还配有两名身姿挺拔的保安。马路的另一侧则是建筑年代久远的老破小,一排一排地延伸到马路尽头,这些房子都有六层楼高,没有电梯,外立面经过市政项目修补过一次,但是楼道里陈旧不堪。拥有这类房子的本地人大部分都搬走了,房子出租给在沪漂泊的打工人,要么卖给那些预算低的新婚夫妇作为首套房。剩下那一拨本地人估计永远也搬不走了。迟航家就属于后者。
正值晚饭时刻,迟航刚走进门洞就闻到不同饭菜的香味。楼道里的感应灯不灵,他要用力踩一踩水泥地板才会亮起来。好在他家在三楼,不用费力就到了。
推开门,迟建州正在餐桌边喝酒,客厅里放着没有人看的电视。
“爸,我回来了。”
迟建州从手机的短视频里面抬起头,“回来啦,来先吃点菜,你妈还在厨房。”
迟航走到厨房,“妈。”
方晓萍上下打量他,“今天穿得倒是挺厚的,挺好的。先去坐吧,菜马上就烧好了。”
迟航在餐桌上坐下,方晓萍没过多久就端着两个菜出来了。
她夹了一大块带鱼放到迟航的碗里,“我看你又瘦了,在外面玩十几天,都吃不上什么好的吧。”
这样的唠叨迟航听了几十年,也回应了几十年,“妈,我在外面吃的挺好,鱼和肉一样不缺。”
方晓萍摇摇头:“外面的东西那么丁点就卖那么贵,你也舍不得花钱。还是家里吃的好,回来了就多补补,我可是特意为你炖了鸭。”
说完又把一块鸭肉放到迟航碗里。
“妈,我自己会夹,你也多吃点,别光顾着给我。” 迟航无奈地说。
“对了,爸妈,我带了点济州岛的特产回来。” 迟航把袋子里的糕点拿出来。
方晓萍看了眼花花绿绿的包装:“干嘛费钱买这些。”
迟航料到她会这么说,“不贵的,就给你们尝尝鲜。”
“那个小姑娘的微信加了没有?” 方晓萍话锋一转。
迟航沉默了一下,他就知道方晓萍会问这件事情。
“还没。” 迟航扫兴地拨了拨米饭。
方晓萍说:“现在就加一下,正好快要上班了,小姑娘应该也空了。隔壁阿姨说这个小姑娘是个高中老师,人很乖巧,跟你一定合得来。”
一直闷头喝酒的迟建州也搭腔:“是啊,约起来见一见,合适的话就谈下去……”
方晓萍说:“现在的姑娘心比天高,不仅要求男孩子长得帅,性格好,工作好,还要有房有车……我们家啊,就是没有房子吃了点亏,所以航航现在这个年纪还没定下来,妈妈一直觉得心里有愧。”
迟航说:“妈,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什么原因?”
“我只是没碰到合适的……”
“你也一样,不要心高气傲的,十全十美的女孩子也没有,家里有钱的你就要包容她的小脾气,家里没钱的你就要多吃点苦一起拼搏。” 方晓萍数落迟航挑三拣四的。
迟建州说:“再这么拖下去,就找不到年轻的女孩子了,到时候你有的后悔。”
方晓萍说:“隔壁阿姨家的孙子都上小学了,楼下跟你一起长大的小许去年结婚今年就生娃了。亲戚里面那些跟你同辈的哪个不是已经有娃的,连那些比你小一辈的孩子都开始张罗婚事了。每次跟这些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们见面,他们都在问你结没结婚,我都没有脸面回答。”
迟航说:“妈,这有什么难回答的,没结婚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迟建州说:“我们都被问的没有面子了,航航你争点气,找点成家吧。男人先成家后立业,工作别那么拼命,多上点心找老婆。”
迟航说:“爸妈,你们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我们怎么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迟航转移话题,“妈,上次买的保健品你吃完没有,吃完的话我再买几盒。”
方晓萍说:“你要是结婚了,我什么毛病都好了。”
迟航有些无力,再怎么说都没用,只能闷头吃饭。
方晓萍还是不忘提醒:“微信加了吧?”
迟航只好点头:“加了。”
方晓萍高兴起来:“这个女孩子很好的,你好好把握。成了的话,还要给隔壁阿姨包个大红包。” 每次都这样,明明还没谱的事儿,她已经开始幻想后面种种。
迟航意兴阑珊地吃完饭,走进自己的卧室。
这间卧室很小,他在工作之前一直住在这儿。工作之后,回来住的天数一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月。因此卧室里几乎没有现在能用的东西了,只有学生时代收藏的书、纪念品、奖章之类的东西还存放在柜子里。
他有些疲惫地仰躺在床上,房间里熟悉的气息让他安心。棉被上有太阳晒过的香气,墙壁上的墙纸有些发黄,门后面的海报还没有撕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房间一直没有变化,安安静静地守护着过去的岁月。
迟航伸手把床头柜上的相框拿了过来,二十几年前的照片,那时候自己才**岁吧,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边上站着哥哥迟宇,他身上是球服,手上拿着篮球,笑容灿烂,父母则是站在两边看着镜头拘谨地笑着。他记得是哥哥某次篮球比赛后的家庭合照,他们学校里的小记者特意帮他们拍的。
迟航伸出手,轻轻抚摸照片上哥哥的面孔,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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