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怕啥来啥!也许是年纪大了,小脑多少有些萎缩,一不留神没踩稳,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只感到一路向下坠着,有股强大的吸力左右着自己,急剧地下沉,下沉,在一条忽明忽暗的隧道里驰骋穿行。还没待他多想,猛得眼前一亮,从昏暗之中突破而出,“嘭”的一声闷响仰颌触地。
这下摔得他眼冒金星,半天没缓过神来,待逐渐明白过味来,只见周围站得全是人,一个个伸着脖子错愕地盯着自己。他们不是演员,是真实的古代武士,刘庆东经过那条穿梭的隧道便知道自己又穿越啦!这里是哪儿呀?什么朝代?这场景有些熟悉,让他想起华山顶上的奇遇,只是那会儿是三个人,刘海蟾、刘裕之、种放,而此时是一群人。
“啥花头?你是从龙宫里来的吗?”站在人群中间的将军发问道。这位内挂金盔金甲,外罩大红的战袍,黑面银牙,夲儿篓头,四方大脸,魁梧结实的身材使其尤为抢眼。
“操蛋,痛快快地起来!你砸到人啦。沙楞楞地别磨叽。”
“老瘪犊子,身底下压个人不硌得慌啊?沙比楞地起来,你搁那块儿新思啥呢?信不信我一刀攮死你?”
向他发号施令的是两个年轻人,均操着辽南口音。他们一个长着弯眉雁目、鼻直口方,大耳及肩,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另一个可比同伙凶多了,一字眉、死鱼眼、两腮无肉,耳廓也不小,跟庙里的菩萨有一拼。后者比前者小不了几岁,会看相的见到他们,便知皆是有福之人啊。
“则撒?永喜,别吓唬他,吓尿了,再啦啦尿,弄脏了你太爷的衣裳。”黑脸将军高声阻止要拔刀的那位。
怎么又砸到人啦?刘庆东用手往下一摸,软软乎乎真有人啊!细听这位还“哎呦哎呦“地哼哼呢。他不记得是第几次砸到人啦,上次砸的是开纸马店的李用和,那位是个国舅爷。而这位是谁呢?看这些将军校尉紧张兮兮的样子,此人的来头也不会小啊!
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自己在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上,这船型在扬州大运河博物馆里见过,应该是古代战船的一种,叫做福船。又闯祸啦!他连声说着抱歉,急忙用手去搀被砸倒的人。
“哎哟,别扯俺胳膊,俺后脊娘都被你拍酥啦。你这领丁地来一下,谁受得了啊?让俺自己革儿慢慢起来。”无辜者趴脯子在甲板上,看起来伤得有些重,眼下是一动不敢动。
“丈宁老,你没事吧?伤没伤到骨头?”将军俯下身子关切地问。
趴着的男人咬牙翻过身来,“文龙啊,俺的腰痹症又给砸犯了。腰疼、腿疼、脖梗子焦酸。走道儿怕是不行啦,你给俺搬个藤屉子春凳来。”
不用将军发令,早有十几个属下大呼小叫地张罗去了,不大会儿的工夫,长条凳子由两个船工搬来啦。大家异口同声“沈太爷”地叫着,众星捧月般连搂带抱将其抬到凳子上。
这个心急火燎地问:“忒疼不?”
那个欲哭无泪地吭唧着,“波凌盖卡秃噜皮没?”
刘庆东心想这回捅大娄子了,自己砸的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在这群当兵的里面必定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男人五十开外的年纪,中等个子,身材匀称,穿着锦缎长袍子。看他相貌堂堂,留着一副经过精心修剪的胡须。可惜岁月无情,年华老去,肌肤松懈得像贴上去的牛皮纸,干巴巴的没了光泽。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光棍不吃眼前亏,刘庆东再次上前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赔着不是。
“行啦,看把你吓的,俺估摸你不是净引儿地,嗽?”那人还挺大度,没有深究他的过失,“才刚俺过来看大都督表演隔空取物,走到这块儿冷丁的被砸到后脊娘上,一头就栽在地上了。”他说了半截露出疑惑之色,“哎,你是谁呀?俺咋不认识你呢,你不是俺们皮岛的呀。”
“太爷,这家伙不是我们的人!”
“弄不灵清,从来没见过他!”
“当时我提到啦,亚力蔼,这老货是从右舷飞奶的。”
众人南腔北调地回应道,还有人用手指着方向,那是船的西北面。
“从那边飞来的?这晌昂哄的日头真足啊,晃得俺睁不开眼睛。”锦衣老者手搭凉棚望向浩瀚宽广的海面,除了紧随其后的四艘硕大的福船,连一块木板也没有,“难道像文龙说的那样,你是从海里蹦出来的?可衣服还干爽的呀。会飞俺可不信,代不你会水上漂的工夫?”
刘庆东心想自己又不是水上漂裘千仞,他赶紧向人家解释,“我是在麂子岛的山洞里踩空啦,一下子就出溜到船上了。”
“远点衫子!条类傻子呢?你觉得瞎疵疵好使吗?别把小爷惹急眼了,剜出你的心肝喂鲨鱼去,撒楞儿地从实招来。”动不动就要下死手的小子怒喝道。
“我说的是实话,既不是从海里出来的,也不会水上漂的功夫,要算是从空中飞过来的。”
那个长着弯眉毛的小子把脸一沉,厉声打断了他,“你这个人咋神叨叨地?一定是脑子进水啦。睁开狗逼眼看清楚喽,这里是东江镇的战船,恕个罪说,这位就是我干爷爷,总兵大人、左都督毛文龙。你在他老人家面前撒谎撂屁是找死呀。难道我们不知道麂子岛离这块儿多远吗?有再好的轻功也白搭,就是家巧、扑棱蛾子飞这么老远,也得累拉爬儿喽,一头浸死在海里。难道你是后金的探子?沙楞楞地交代是咋到船上来的。来人啊,先把他捆结实了,绑到桅杆上用鞭子抽。”
这可把刘庆东吓坏了,他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两腿发软,嘴唇不由自主地直打颤。马上扑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卒,不由分说扭住他的胳膊,不再理会任何哀求与辩解,便向主桅杆推搡过去。
“有诗,怎么能这般对待客人呢?”黑脸将军立马叫停手下的鲁莽行为。
“爷,他保准是后金派来的探子,你看他那窄口袖子,多像。”弯眉毛认定刘庆东来路不明,大概率是敌方派来的。
可将军予以否定,“不可能,后金人多是金钱鼠尾辫,他的却是浓密蓬松还带着卷,跟鸡窝似的。衣服也不对,他的是上下分开的,后金人都穿着带箭袖的长袍子。再说,他若是探子,一定要改成汉人宽袖大袍打扮,否则不是露馅了嘛。你把鞋子和袜子都脱喽!”
刘庆东不敢怠慢,乖乖地脱去鞋子、袜子。
“看他的脚趾!没有六趾,他绝不是后金人。”他见众人都在洗耳恭听呢,便说出自己的判断,“我猜他是要遁出红尘,潜心修炼的世外高人。”
虽然大家都对将军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可要说这个不速之客是世外高人,心里还是将信将疑不敢苟同。
将军善于察言观色,看出他们的疑惑,便捻指娓娓道来,“嗯吶,今天是己巳年庚午月乙卯日,现在是末时,麂子岛在西北方向,这位是从杜门而出,八门歌诀中说,休门出入贵人留,欲要潜身向杜游。求索酒食景门上,采猎茔埋死门投。捕盗惊门十得九,买卖经商生上酬。远行嫁娶开门吉,索债伤门十倍收。他能从岛子上来,一处落脚点都没有,这绝顶武功你们见过吗?当年禅宗的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都不及他的凌空飞渡之技呀。”
所有手下都是身经百战的主儿,从没见过有如此高超本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摇头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高人,本都督问你,你是哪里人,这是去往何地呀?”
刘庆东揉着被抓痛的手臂,性命攸关不敢草率回答,听说他是管辖东江驻扎皮岛的毛文龙,那身处的年代应该是明末啦。他此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没有被袁崇焕杀害,一定是在一六二九年之前喽。前些日子写小说《笼中鸟》时查阅过资料,晓得他的生平简历,据说这位放荡不羁,靠着当大官的舅舅,在辽东混得风生水起,奇袭镇江堡一战成名,打仗有一套,还会遁甲之术。
既然人家猜测自己是高人,那就顺竿爬胡编乱造一气,“我是从华山来,漫道羊肠曲折多,白云深处是行窝,调和四气凭烧药,修炼千方只为和,朝食彩霞饮甘露,多贪多爱惹风波,黄阁高爵无意恋,依稀化蝶梦靥中。”
“高人!真乃世外高人啊。我若是像您这般想的开,那活着该多么心情舒畅啊。”黑脸将军听罢是喜不自禁,兴奋得脸色变成棕色。
“敢问将军有何为难之事?”刘庆东凑近了讨好地问。如今小命攥在人家手里,不得不阿谀奉承,套近乎表示关心啦。
对方口打唉声,面露愁容,“这世上最难相处的是人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一己之力,不顾国家大义,处处掣肘,使绊子,下套子,使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啊。这不,自以为是的家伙又东山再起了,说五年便会平定东夷、收复失地,真是无稽之谈,跳梁小丑一般。他为了扬威立万,拿我们东江开刀,时时排挤,处处刁难。”
长条凳上的老者劝解着,“都是东林党人搞的鬼,若是九千岁还在,打死他们也不敢。贤婿,不必生气,气大伤身。那些只会纸上淡兵的庸才,不是要收编,就是要核查兵马数额,挤兑我们东江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的这位袁督师也不例外,跟阎鸣泰、武之望之流是一道号的,他前次就图谋吞并我们,阴险狡诈绝不是个好饼。”
“是呀,丈宁老,这家伙一到任便出了个禁海改道之令,将原本起于登州的东江运道改为从山海关起运,在觉华岛换船,一切船只需得督师衙门挂号才可出海,并设东江饷司以核查钱粮。此举是明目张胆地掐我们脖子啊,任其所为定会造成缺粮,有引发东江兵变之虞。”
“逼人太甚,文龙啊,你此去双岛会晤一定要多加小心,这种人天生是急功好利之徒,利欲熏心之下有可能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
“他还能杀了我不成?你不要像继盛那样疑神疑鬼的。瞅他尖嘴猴腮的样子,也干不成啥大事儿,没有红衣大炮他是个啥?哪儿会有宁远大捷?而宁锦大捷则是满桂、祖大寿死战之功。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毕竟我们同殿为臣,互成掎角之势同仇敌忾呢,没有我皮岛的策应,他的平夷大计只是一句空谈。双方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上回我带刘兴祚去宁远会他,他的态度还是蛮谦逊的,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非得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这趟去双岛议事,名义上是谈什么节制之事,整顿军务,要派太监来监军。估计他没憋啥好屁,还是老调重谈,不是撤镇盖州,就是克扣钱粮。眼下皮岛都断粮三个月啦,我这心里能不急吗?还好好说,对那只猴子有用吗?老子悬在海外出生入死,牵制后金,接渡辽民数十万,使后金不敢擅动轻易入关,却落得个此等下场,本都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呢。真是让人心寒啊。”
老者却没他那么乐观,“几年前,袁崇焕派人来谈移镇的事,你把特使赵佑给杀了,他能不怀恨在心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刘庆东闻听他们要去双岛,马上想起那不正是毛文龙被害之地嘛。他惊呼道:“啊!难道今天是崇祯二年五月二十九吗?你们是去旅顺双岛会见袁崇焕呀。”
“是呀。不愧是高人啊,啥事儿都瞒不过你。”黑脸将军诧异地瞅着他,不知对方为何如此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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