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至思量了一会儿,认为女儿说的确实在理。
他是觉得,沈家眼下毕竟处在风口浪尖上,沈家人来了衡阳,他念着旧交暗中支持保住那孩子性命也算照顾,至于见面就免了吧。
终于做好决定,姜至招手示意管家:“你去库房多取些银两,给沈家人送去,客气些。就说我有要事不在府中,让他别再等,拿了银两就走吧。”
管家领命而去,姜抒也放心了些。
不知怎的,她又回想起那少年模样,进门时四目相对的那一眼……
罢了,管他呢。
姜抒觉得事情这样就算成了,又和父亲说了会儿话,打算回房休息时,却见管家拿着张纸重新进来。
管家为难道:“老爷,那孩子留了封信。说是无论如何要请您看过他才肯走。”
姜至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抬手示意管家把东西呈上来。
管家递上纸张,里面是墨迹未干的文字,和一块玉佩。
姜至瞧见玉佩,明显怔愣一瞬。姜抒好奇,凑过去看那封信。
姜叔父大人膝下,敬禀者:
侄沈羡拜上。沈家逢难,举族流放,惨状不堪。老幼困厄,将赴绝境。叔父与家父,昔日同守边疆,亲如兄弟,恩义昭昭。昔战,家父险亡,叔父勇救,此大恩侄铭刻于心。
侄虽不才,亦晓礼义。今临府门,非敢强索,实出无奈。若蒙叔父收容,侄愿为仆,劳顿不辞,以才学助姜家,必恭谨慎行,绝无贻患。
恳望叔父顾念旧情,援手相援,全两家情谊。沈家若得苏,皆赖叔父之恩。书不尽言,盼复。
侄沈羡顿首
姜抒看得瞠目结舌。
看见那人名字后,梦中往事更清晰了三分。朦胧印象中他鲜少这般谦卑,可见是当真走投无路了。
姜抒还记得,他相当记仇。
她迟疑了片刻,看向父亲:“爹还救过沈将军?”
姜至摇头:“早岁在军中待过几年,是沈将军救我。玉佩是我给的信物。当年我对沈兄说,他日若有难处……这孩子……”
他长叹口气:“还是见上一面吧。”
沈羡被管家引着进入正厅,一身粗布麻衣,脚步踉跄似有暗伤。姜抒仔细一看,发现其足上镣铐还未摘下,脚踝被磨出不少血痂。
他走进厅内,不等姜老爷开口便屈膝跪下,仰头看向姜至,声带哽咽:“叔父。”
姜至连忙起身去拉他:“贤侄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沈羡依然摇头,声音酸涩,眼圈通红:“叔父,侄儿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注意到桌上的玉佩,再叩首,涩声道:“那玉佩是母亲临死前留给我的,再三叮嘱一定要将其递给叔父。沈家蒙大难,族人悉数流至边境苦寒之地,是家中想尽了办法才得以将侄儿送来衡阳,因为衡阳有叔父在。侄儿知道如此一来必给姜家带来诸多不便,只是实在是……侄儿不多求,只要有一容身之所,便不胜感激了,他日若得机缘,定肝脑涂地以报姜家。”
他伏地不起,姜抒看着心烦,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想,别让他来。
只要沈羡不进姜家门,就利用不了姜家。后来那么多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开口想劝,道:“爹……”
沈羡恰好抬头,看向姜抒时眼中尽是祈盼。
姜抒说不下去了。
许是因为跋涉艰辛,许是当真害怕,少年此刻显得有些狼狈,头发凌乱地散着,几绺被汗水浸湿贴于额际,手指蜷着指尖微微发抖,一双眸子忽明忽暗,像只被逼入绝境等待审判的幼兽。
姜抒最后也没能开口。
姜老爷看了他许久,最后还是蹲下身,扶起少年:“贤侄,快起来。”
他无奈道:“非我不帮你,只是沈家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外面风声太大,我是胆怯之人,有家有业恐引火烧身,不敢做的太多。这样,你这几日先在这边悄悄住下,我去与官府衙役周旋一番,看看能不能为你免了苦刑,再做下一步打算。至于这几天,你就住在……”
姜至刚想说给他安排城中的驿站,沈羡却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叔父,小侄住柴房吧。”
“啊?”
沈羡诚恳道:“上京到衡阳,一路颠簸,小侄此前一直惶惶不安。叔父愿意收留,予我容身之处,很满足了,不求其他。小侄被流放至此,本就是要去做苦力,若是给仆役的身份,叔父稍稍疏通一下就可以做到。柴房清净,可进可退,方便叔父对外交代,如果形势真的对姜家不利的话……也方便甩。”
姜至愣了片刻,才道:“这样怕是委屈了你。”
“叔父,不委屈的。”
沈羡话说得诚恳,字字句句似乎确实都有为姜家考虑。谦卑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也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姜至扶他起来,对管家道:“食宿的事你去安排吧。贤侄远道而来,跋涉辛劳,让他先歇上几日,不用安排事。”
管家领命而去。
目送沈羡离开,姜抒这才问姜至:“爹怎么想?”
“麻烦。”姜至啧了一声,随后又道,“不过刚才接触下来,觉得确实也是个好孩子。照理说,他就算到了衡阳也该直接押送到劳营,哪里会有机会到这儿来说这些?还是有人在暗中护他。他是重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根本藏不住,免不得我去和衙门解释一番的。”
姜抒哦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在想别的。
第一步就失败了呢,和梦中的结局一样,沈羡还是来她们家了。
那后来的事……
姜抒不敢想,觉得还是得去会会沈羡。
柴房位置偏僻,废弃已久,里面的木头大都已经受潮,散乱地堆在地上,破旧的窗户四面通风。门外是姜府的护院,管家特意调来的,说是为了保护沈羡的安全,实际上也是为了盯着沈羡,防止他接触太多人节外生枝。
姜抒进去的时候,沈羡正在打地铺,将被褥往地上铺。
他应该整理有一会儿了,木柴和废弃的家具被集中堆在角落,房间显然已经被打扫过一次了,没那么重的灰尘。
沈羡从众多杂物里淘出一张还算能用的桌子摆在窗边,木板拼在一起垫在了他的被褥下面,镣铐已经解开了,但手腕脚腕还是能看见痕迹。
其实他身上也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毕竟是朝廷重犯千里流放,能指望什么好待遇。
少年一抬头看见姜抒,有些意外,似乎没料到姜抒会来看他,连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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