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阮朝汐接连两夜睡得晚。正是渴睡的年纪,大清晨地被葭月的敲门声惊醒时,人猛地坐起,几乎是懵的。

“阮阿般,快起身。”葭月在门外催促,“阮大郎君今日告辞出坞,临行前要见你。郎君叮嘱你换身干净袍子去。”

阮朝汐被领去了云间坞的正门。

直插云霄的两扇包铜大门,左右缓缓敞开,露出前方下山石道,头顶湛蓝的天空。

阮氏的车马绵延数十辆,已经在门外整装待发。

荀玄微在坞门下送别。他今日换了身自在随意的曲领广袖霁色袍,脚踩木屐,从正堂亲自送出了坞门,和车边站着的阮荻对话惜别。

阮朝汐走近了几步,两位郎君同时瞥见了她,停下话头,阮荻笑着冲她招招手,“昨日赠你的玉佩呢,怎不见你挂起来。”

阮朝汐谨慎地往衣襟里探,从几层里衣的贴身处,把玉佩极小心地掏出,双手奉上。

“玉佩珍贵,挂在身上怕掉了。”

阮荻哈哈大笑,“不怕,掉了再送你一块新的便是。昨夜酒喝多了,有件极重要的事竟然忘了问。”

他当面问起阮朝汐父亲一系的出身来历。

阮荻这回真正上了心,除了父族的郡望,亲友,幼年时在司州的住处和见闻,阮朝汐凭着记忆一一答了。

最后细问起阮朝汐的母族来历时,阮朝汐刚答了句,“阿娘姓李——”

荀玄微接过话头道,“她母亲殁在豫南山林。是我替她母亲收敛的尸身。最后遗留了少许随身物在我处,等下遣人送过去给你查验。”

阮朝汐一怔。

她阿娘只遗下了半幅衣袖和一根木簪,都收在她屋子里,其他还有什么遗物?

她还在困惑地思索着,那边阮荻已经道了谢,继续和荀玄微说话:

“阿般的父亲雅通文墨,家中有藏书,确实像是士族出身,有五分可能是司州旁支的阮芷。只是两边断绝来往已久,不知通婚情况,仓促间查对不得谱牒,阿般年纪又小,太多事记不分明,眼下不能确认。”

“倘若真是我阮氏族人,我定然不会放任阿般沦落到为人仆役之窘境。从简,再给我些时日可好?等我回去调阅谱牒,派遣人手去司州寻访,两边细细地核对。”

荀玄微噙着浅笑,并不多说什么,最后听到‘为人仆役之窘境’几个字,视线往阮朝汐身上轻飘飘转了一圈。

阮朝汐果然从思索中惊醒,出声分辩,“阮大郎君,我和阿娘被山匪劫掠,坞主半途撞见,好心收留了我。我并未一张身契卖了自己。”

阮荻抚掌喜道,“那极好!既然还是自由身,你索性随我去阮氏壁罢!”

阮朝汐不肯去。

一来,她不舍得云间坞。

二来,她在屋里已经屯了十八个饼子,未来还能继续屯饼子。荀玄微性情温和,她如果打算要走,当面告辞应该就能走了。

她这几日旁观下来,阮荻为人虽豁达疏旷,但性情可不像荀玄微那么好说话,行事颇有几分高门郎君常见的独断意味。

瞧瞧现在,不过两句话功夫,阮荻兴致起来,扯着她的衣袖就要随车把她带走。

她父亲有五分可能是阮氏司州旁支子弟,万一不是呢。

阮大郎君失望恼怒之下,给她定个冒姓攀附的罪名,她岂不是要在阮氏壁里沦落奴仆,以后就再也由不得她自己了。

阮朝汐年纪虽然不大,经历的事不少。瞬间便想清楚了,坚决摇头不走。

荀玄微站在车边,耳听着他们拉扯,唇边噙着清浅笑意,悠然去看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映红了天边卷云。

一来二往,最后才出声替两边说和,“依我看,不如将阿般留在我处教养着,长善这边遣人去司州查证。消息确凿之前,我这处把阿般日常的供养饮食先往上提一等,当做暂住的阮氏族人待遇。等身份确认了,自然可以将阿般堂堂正正接回阮氏壁。若是谱牒对不上,此事便就此罢了。”

阮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再没有更妥当的法子了。“如此太麻烦你。”

“何来的麻烦。”荀玄微悠然道,“阿般一个十岁的小童,吃穿用度又能有多少。我院子里已经养了几十口,左右不过多添一副筷子罢了。”

两人当着众人击掌三下,郑重约定此事。

阮荻原本已经登上牛车,又转回来,俯身把自己赠送的玉佩亲自系在阮朝汐的腰带间,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她头上的发髻。

众人目送着犍牛迈步,阮氏车队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地往下山道行去。

燕斩辰一大早地跟随在阮荻车队后头,阮朝汐早就在人群里瞧见了他,如今果然过来告辞。

“阮大郎君即将返程,仆送贵客出坞壁。”燕斩辰俯身行大礼,“路途遥远,郎君可有何吩咐?”

荀玄微叮嘱他说,“把人看顾好了。务必亲自送入阮氏壁,不得有失。”

“是。”

看他脚步并不怎么快,人却像轻烟般缀上了前方牛车,不远不近地在后方随行压阵,很快消失在阮朝汐的视线里。

部曲们摇动铰链,吱嘎作响的沉重声音里,坞门缓缓关闭。

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身后,往回走了几步。新得的玉佩在腰间摇晃不止,她拂过青金色的漂亮长穗子,把玉佩拢在手心,捏了捏细腻温润的表面。

走着走着,脚步猛地一顿。

她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坞主。”她急促地喊了一声。

荀玄微停步回眸,“怎么了?”

阮朝汐紧张地握紧了玉佩。“我……我忘了说给阮大郎君一件事。”

对面无声的注视下,她捏紧了自己身上小郎君式样的衣袍下摆,神色不自觉地带出三分难堪,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竟忘了告诉阮大郎君,他或许误会了……”

荀玄微若有所悟,抬手摸了摸她头顶男童式样的丱角髻。“莫紧张。”

“阮郎将玉佩赠与你,谢的是你的救命恩情。你有可能是他阮氏族人,因此他才托付我看顾你。至于阮氏族人,自然是男女都包括的。你不必太顾虑自己是女孩儿,玉佩收着便是。”

阮朝汐站在原地不动,听了他的宽慰,神色却越发地紧绷。

“不止这个。我刚才还忘了说……”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露出极度不安的神色,“我想起来了,我娘……我娘不识字。”

杨先生在课堂上说过,士族和寒门庶族不通婚。

士族郎君,只会迎娶士族娘子。

若两边的亲事不相配,不止会被亲友引以为耻,断绝来往,甚至会被州郡里的宗正弹劾,将自降身份通婚庶族的士族逐出士族谱牒,沦为寒门。士族的郎君和娘子,哪怕不娶,不嫁,也绝不会自贬身份,低娶低嫁。

她阿娘……她阿娘不识字。家境穷困潦倒,阿娘吃苦受冻,只会织布刺绣。怎么会是士族娘子?

如果她阿娘不是士族娘子,和阿娘婚配的阿父……又怎么会是士族郎君?

阮朝汐站在原地,天光明亮,她却感觉一张铺天盖地的暗色大网把她当头遮住,她越想越喘不过气,最近养得气色极好的粉嫩脸颊迅速失了血色。

“我阿娘不是……我阿父也……错了!”

她用力把腰间系着的玉佩扯了下来,抓在手里,呼吸急促,回身就要去追阮大郎君的车驾。

荀玄微站在她身前,抬手拦住了她。霁色大袖被山风呼啦啦吹得展开,遮蔽她的前路。

“别慌。万事想好了再做。”

荀玄微缓声劝慰她。“世道太乱,求生不易。你阿娘一个大人带着年幼的你四处漂泊,或许会不得不隐藏许多事。”

舒缓平静的言辞落入耳朵里,阮朝汐失措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抬手抹去眼角的一点雾气,听面前的郎君说话。

“阿般,你需知道,庶民百姓家的娘子极少有识字知书的,雅擅诗文的娘子都是士族出身。不识字的人,无法假做识字;但识字的人,是可以假做不识字的。或许你阿娘因为种种原因,生前未和你说。”

阮朝汐心里一半惶惑,一半疑虑。

她脑海里瞬间闪过种种景象,想起阿娘跪倒在乡郡先生门外,苦苦哀求了半日,只求先生给她书写个名字、好叫她带回家练习的场景。

“我觉得,不像……”她艰难地说。

荀玄微倾身往前,盯着她的眼睛。“你觉得不像,但你不能确定。是不是?”

阮朝汐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就交给阮大郎君那边去查。他是陈留阮氏嫡长子,手里有阮氏谱牒。由他查验清楚,好过你这边胡乱猜疑。” 荀玄微起身,温和而不容置疑地道了句,“玉佩给我。”

他说话的语气如此笃定,阮朝汐紧绷的神色松散了些。

她走上前两步,把掌心捏着的白玉佩举高给荀玄微过目。

“玉佩很贵重吧。万一不小心掉了摔了,总不能真的让阮大郎君再送一块新的来。还是坞主收着好。”

“不过是一块玉佩而已。” 荀玄微拿起莲花白玉佩,重新系回她的腰间,随手捋顺了青金长穗子。

“此物的价值,在于它是阮氏子弟轻易不离身之信物,玉本身倒是无甚珍贵。以后若不小心掉在了哪处,在坞里四处找寻,总能找回来。若不小心摔裂了,你告知我一声,寻个玉匠替你补上便是。”

阮朝汐摩挲了几下温润的白玉,荀玄微从容平和的态度令人信赖,她终于放开手,任凭阮氏玉佩挂在腰间。

昨天评论区有个宝子太敏锐了

士族和庶民的身份是天然鸿沟,在当时的环境下不可逾越

荀玄微一封信引来了阮大郎君,阮大郎君又倒霉地被安排上了野猪群,就是为了解决女鹅的庶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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