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里的梅花开了又谢,冬日的温度寒了又暖。
楠木搭筑的清简内屋之中,传来声洪如钟的训导……
“祭天、告庙、朝见,各有各的章程,殿下最好将以前你们周朝的那些礼仪摒弃了,从头开始,方为稳妥。”
宽厚的衣服都遮不住臃肿的肚腩,随着雄赳赳的步伐而产生轻微的上下晃动。
此时宫媪素茹梗着脖子,宛如一只好斗的禽鸡。
她素来都是跟在中宫王后身边的,如今的训诫多少都是承载宫中的意思,每一句话都蕴涵着十足的打压。
这些训诫从下人的谈资,变成后宅的话题,飘雪般的语句连带前朝冠冕堂皇的文臣书生一起议论纷飞……落入不同人耳里,听来仿若天差地别。
自打清窕进入峣姜以来,背地里多少目光聚集、评头论足,却也因着不到她跟前来比划,便也无一放在心上。唯有这“下马威”是接二连三的一波又一波,犹如浩瀚江水。
王后是世子殿下的亲母,便是公主未来的婆婆,她既差人来训,明面上也不好推拒,只能任由一个老媪骑在头上。
地上寒凉,她却静静跪坐,如柱如木,岿然不动良久,三根香烛已隐隐有灭之意。
明明是身骄矜贵的公主,却宛若一块锆石,无论如何逼压都金刚不破。
瞥了一眼香烛,素茹心中泛起嘀咕:还从未见过如此沉得住气的主,或许真的是乖巧顺从?
虽顶着中宫的名头,分寸还有要有的。待香烛燃尽,宫媪嘱托侍女扶清窈起身。
近来跟随在她左右的,皆是这些宫中来的侍女。
根据峣姜的规矩,外男不得贴身随侍,是故池渊被撵至外围护卫。于是这些年纪轻轻小姑娘们便成了中宫王后的第二只眼睛。
素茹说,本读写我朝礼扎最为简明,然敬太上皇先去,谨慎肃恭,后宫之人皆手抄佛经为礼孝。公主殿下既迟早要嫁入皇室,不若一同抄写,以表心意。
峣姜太上皇突然崩逝,原本热闹的国藩院一下子也跟着陷入严九寒冬,四处皆悄无声息,一片寂静。
峣姜的国母及后宫妃子均需以小篆行文,世子妃亦是。
小篆?倒是从未习过,清窈心想。
不过她向来性子沉稳,一时的低头并不能给其带来任何心境上的改变。比起撕破脸面做无用的争吵,脚跟未稳等同于没有立足。这点她更为清楚。
黑色逐渐被点燃,盆里的炭火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作星星点点,最终变为白灰。
天色越发阴沉下来,阵阵寒气袭上门楼。
“去命人添些炭来~”,素茹地安排着手下的小宫女。
裙摆飘动,小姑娘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屋外,脚下灵动快捷,身姿却是稳重端方并无半点虚晃。可见王后派来的这些人,礼仪举止却为宫中典范,要想从她们身上寻些错处,怕是不易。
黑檀木的屏风上是一幅夜宴图,酒色暖人,然而残雪凝辉冷画屏,不知不觉中已沾染一层寒意。
静默的小院由远及近传来嘈杂,许久未归的小宫女协同两名奴役,将一名老媪携夹上前。
几人身后还跟着一名弯腰屈膝的下等驿官。
先是告饶晚归之错,说明缘由后,小宫女又将素茹引至屋外。
“抓到偷窃的恶奴一名,请姑姑发落。”
内屋里跪坐于案前书写佛经的清窈,略能听见堂外传来的说话声。
声音并不低,生怕整个院子听不见。
“偷窃本就为大罪;以奴偷主,盗窃官物,更是罪上加罪。罚杖责三十。”
十板子便已能要人性命,何况三十板子,看来外头这位“恶奴”今天怕是难逃一劫。
“大人饶命,只因幼孙尚在襁褓,儿媳未曾足月,家中天寒地冻,二人已然落下寒疾,不得已才拾捡一些丢弃不要的碎碳以作救命之用。请大人看在我家中汉丁皆从军阵亡的份儿,饶老妇一命吧……”
外头哭喊着饶命的老媪,声音倒是颇有几分熟悉。
“你家中死了人与我何干!”
不愧是宫中来的,天家无情冷血这条被这些狗仗人势的宫仆们学了个十成十,连虚与委蛇这套也是半分不肯花在身如草芥,地位比他们低下的人身上。
“把刑具抬上来,就在这里打!叫所有人都给我瞧仔细了,以后谁敢在这院子偷鸡摸狗也好,私相授受也罢,这就是下场!”
话毕,院子外围刚刚围拢了一圈瞧热闹的侍仆女奴皆静默如鸡……
泼天的气势。
偷鸡摸狗也算是有了实在事,可这“私相授受”四个字空口白话,又是指摘谁?内涵谁?
又或者是想利用此事杀谁的鸡?儆哪只猴?
“私相授受?”
在侍女的掀帘下,清窈拎着下摆罗裙,跨槛而出,声音若即若离,听不出喜怒:“嬷媪这是说谁呢?”
自五日前素茹踏入国藩院见到琅朱公主以来,这位国色天姿的异域公主脸颊上永远带有一丝温暾的笑容,瞧上去随和亲善。
然而此刻,一向见惯宫中风浪的宫媪,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这习以为常的笑容瞧得十分的不真切,阴诡瘆人。
好在她也不是如此不端庄持重的,欠了欠身子,立刻就将该有的敷衍笑貌拿了出来。
“殿下初来乍到,对我朝多是不了解。这国藩院内大大小小几十个院子,您南院乃是贵院,自是清静。”
“可北院之中不乏商旅贱客,人来人往,总有那么一些不知死活的,非要跨过那一墙之隔,干一些叛主欺君,诛九族掉脑袋的事。”
“奴不过是小惩大戒。待过了丧期,您入了世子府,这惩戒后宫的手段,以后自是也会晓得的。”
自小跟随王后身边的自然不会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蠢货。宫媪素茹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绵里藏针。
不过棉絮里藏针既是她的手段,能不能叫针露出来便是清窈的本事。
神色不动,朱砂赤红的唇浅浅启阖,语气嗔怪,似调笑似羞怯:“是吗?那就好。还以为嬷媪是在说本宫呢~”
此话一出,那素茹明显脸色一变,一时间肉眼可见的尴尬浮现于眼角的褶皱之间。
她却是说她的,却又不仅仅是说她。
况且这样隐晦的内涵,是不适合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否则她一介奴仆,未免叫人觉得有托大拿乔之嫌。
面对清窈猝不及防的一问,不多时素茹便警觉地打量起眼前的琅朱公主来。
然则对方依旧还是那样笑容浅浅,好似一朵无甚城府心机的清丽木兰,瞧不出半分不妥。
近日天气阴冷,前两日的落雪被洒扫堆积在两边的草木丛内,尚未全然化开,沿着堂前屋檐下的台阶一直延展至院墙的两边。
院子地面铺陈的是些青石砖,黑色上点缀着一些陈年青苔的墨绿,阴天看上去又湿又冷。
醒目的红色刑具和那六尺高的板子已经放置妥当,就静静地摆在院子正中央。
仿佛正等着地面上跪着的那名老媪被人绑上去。
此刻地面上的一抹红却比地下的青墨色看上去还要令人胆寒。
往下略微扫视了一眼,清窈淡淡道:“一些小事,也值得宫媪如此生气?”
“殿下错了。在周国偷盗或许是小事,但在我们峣姜却是大事,奴不过是按我朝律法行事。”
一字一句皆是你国我朝,口口声声皆是道德法典,实则是掩盖自己以偏概全,歪曲事实的主观指控。
无明堂,无断案,无章程,无证据,仅凭她区区宫媪,便可独断专行,悬断是非。
好一个峣姜。令人意外的……满意……
“殿下若是不熟悉我朝法典,待明日,奴一条一条说与殿下听,时日久了,自然就记着了。”
“也好,有劳嬷媪了。”,她笑得冷淡。
一切盖棺定论,终成定局。
青石院中老媪眼眶中溢满哀漠的泪水,顺着台阶,朝屋檐下的人们寡淡地扫了一眼。
那是心如死灰的眼神,伴着无声的控诉。不止眼前的蝇营狗苟,她还控诉时代,控诉上天。
出生没有等级,吃穿用度却有;死亡没有等级,职位权势却有。就像脚下这台阶,道道德是阶级,阶阶尽是鸿沟。
眼看下人粗暴地将跪倒在青石砖上瘦骨嶙峋的她拖上刑具,清窈油然而生一股脱力的无助感。
或许是冰雪寒冬炭炉边的一面之缘,那句“莫要冻着了”;
或许是刚刚那一眼,目光移至自己时所变化出的感激;
又或者是,那老媪明知她身居高位却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攀附恳求,因体谅其屈居屋檐的身份尴尬。
然则虽有太多理由想救她,清窈却有一个理由不救她:自保。
为了这唯一的理由,舍弃谁都是值得的。她说服自己。
风霜未过,不知鲜血滴在青墨色的斑驳老藓中又会是何种颜色。大约瞧不出什么,又或者只是覆盖上新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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