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磐,华光如织。峣姜王面露悲痛地宣布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太上皇,崩。
几个要紧的大臣和公子被留堂宫中,其余人奉命回府服孝。是以全国泣,百子哀。
屋外又开始落雪了,有宫人在大雪中不断洒扫,双手冻得通红也不曾停歇。
雪水融化,青砖依旧湿漉漉的,打湿了妇人们华贵飘逸的裙摆。
明月照清台,盐白挂墙埕,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文华殿依序而出。
伴行之人,有共事的同窗,有高门的旧友,有显赫的一家,大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高耸的台阶上,她用睥睨的目光俯瞰脚下步履匆匆的文臣武将。
峣姜若是堡垒,那这些人便是基筑……
陈悯带着他两个手下早早告退,三个人势必要因峣姜太上皇之死,是否动荡峣姜内政而商量一晚上。
然而这些,他们自是不会同一介和亲的工具商谈的,是以避之不及,连招呼都懒得打,就消失无踪了。
不过也是托他们的福,池渊才有入宫随侍的机会,旁人都只当他是使者团中的一员,左右也不会有人记得这样一个躲在角落里,低调且不起眼的小侍。
一件大氅盖上身来,严寒地冻仿佛被隔绝在外,殊不知秀襦之下,彻骨之寒,比冰雪更甚。
小心翼翼替她掖了掖衣领,池渊弯腰低垂:“小姐稍后,属下去取伞来~”
“不必……”
未若柳絮因风起,笤帚苦渡难清白。
难得清白……倘踏雪而行,飞絮落肩,衣裳沾染,不知可否比拟清白?
神思飘远,即将跨步之余,护卫拦住她,灰色的眼眸中映满坚定与固执:“小姐千金。”
后续还有太多筹谋,脱离计划外的差错半点也有不得。
眼神极为郑重虔诚,令清窈不得不驻足原地,默默等着对方去寻伞过来……
飞雪乘风落于掌心,冰冰凉凉在手中化开,不知是调皮的行径还是触感的刺激,稍稍调动着沉闷的心绪。
“公主好兴致……”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清窈转头去看,只见文华殿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位身姿娉婷的主来。
走在前头的一位正是大殿之上言语挑衅的关阳侯夫人,程柳氏的独女程嫣。
都说女儿肖母,敢开口就是戏谑之言的也就她了。
作为家中的嫡长女,豆蔻年华的程嫣被视为家中的掌上明珠,是故一贯娇蛮了些,听闻她从不屑与身份比自己低微的闺秀玩耍。
后头的那位则是南中穆府的大小姐穆姻,穆家作为峣姜大族,门庭子弟众多,且世代在朝为官。虽无三公,却根基深厚,否则也不会被选作侧妃一同嫁入世子府。
穆姻出身显赫,不过性子怯懦,任人唯亲,好似素来与谁都能相容。
二人疾步走来,衣襟相交间,步履蹒跚,似有拉扯。见公主回眸,方端正走姿,骄傲自满,踏至而来。
“公主方才大殿一舞,风华万千,臣女瞧着都不禁心生怜爱,恐怕飞燕合德还朝,也不过如此吧。”
张口就是将她比作祸国妖姬飞燕合德,看来传言如实,程家嫡长女果真骄横刁蛮。
只是往日这程嫣不将同朝的千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今日竟连一国公主也敢轻言置喙。
在旁人眼里,或许有将她视为愚昧无知的蠢货的;又或许认为由她出面灭一灭他国公主气焰也不错的。
于是忙着出宫的众人不过轻轻一瞥后,也便都当什么都没有瞧见似的急急转头离去,生怕平白惹上祸端……
清窈亦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反而目光淡淡,打量起程嫣身后的穆姻来。
她更想知道作为要一同加入世子府的穆家大小姐,究竟有几分气度,几分格局。
究竟是会连同程嫣一起来给她脸色看,亦或是转而替她说话。然而打量半晌也没从对方脸上瞧出个子丑寅卯来,堂堂世家千金,此刻目光躲闪,竟只知怯懦糯地一味往后缩。
注意到她的目光,程大小姐赶忙将穆姻挡在自己身后:“你瞧她做甚,没瞧见是我在同你说话么。”
“嚣张”二字在这位程大小姐的身上倒是展露了个十足十。然则比起优柔寡断,这样的不羁放肆倒反令清窈觉得身心疏阔。
对方也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戏谑的话语咄咄逼人得愈发露骨:“听说你不是养在你们大周宫里长大的,便是基本礼节都没有人教你吗?”
不等清窈回话,忽有另外一道清亮的女声飘然传来,虽音调婉转温柔,却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君子立德于行,女子亦之。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止有耻,动静有法,是为妇德。”
白雪清兰梨花香,说的就是世家大族里最冷若冰霜,最风雅卓越,最香韵清冷,弹得一手好琴的惠仪县主余妡。
说话间,她从殿东侧的拐角处翩然而至。
这是一位不喜与人交谈,私爱独来独往的主。
她父亲跟随峣姜王匆匆离开,母亲则被王后留下说话,无聊等候之余听见此地的谈话,一时看不过去才来搭讪。
行至眼前,她屈膝行礼,恭敬有度:“惠仪见过殿下~”
相较前头二位,惠仪县主作为品阶最高的侯门千金,仍旧礼数周全。
一番话语,一个礼节。举止作为四两拨千斤,好比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当局者的脸上。
礼毕,她轻描淡写地望向一旁的程嫣与穆姻。
前者表情倔强毫不低头,甚至耿着脖子回看过去,双目怒视,恨不能从眼睛里吐出“谄媚”二字来。
倒也不奇怪,余妡的县主之位,悉数仰仗其母永昭郡主一门的荣光,其父亲余焘身为御史辅监,官阶自是比关阳侯不及,是故程嫣亦有那个本钱,不将其放在眼里。
后者穆姻倒是恭敬,冲着余妡脆生生喊了一句“姐姐”。
因着穆家二房次子穆泉与余家旁支长女余姚于去年十二月刚刚定下亲事。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多少也算沾亲带故了,所以穆姻按着闺中姑娘家的礼数喊一声姐姐倒也并无不妥。
余妡自己其实从不看重礼数,此番举动尽然也不是为了自己,大概是路见不平,油然而来的“义气”。
不过即便如此,那二人也依旧没有向外来公主行礼的打算。身子挺得板正,一股子地头蛇的气势。
可琅朱公主若当真要计较起来,她们亦是吃亏的。
因着知晓这一点,是故程家大小姐最后只阴阳怪气留下一句“来日方长”后便带着穆姻悻悻然离开了。
清冷如余妡,望着程嫣远去的背影,亦忍不住要摇头骂上一句“粗鄙不堪~”。
说罢,她瞧了一眼一直不发一语的琅朱公主。二人一个对视,皆是缄默不语。
神情依旧如同来时那样冷漠,不带半分颜色。余大小姐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
若非必要,想来这位如梅似兰般的余家小姐亦是不愿跨过楚河汉界,与她这位异国公主“同流”的。
余妡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东侧的拐角,与她面对面交错而过的,正是寻伞而来的池渊。
瞥了一眼台阶下携伞而行的程嫣与穆姻,发生过什么护卫即刻了然于心。
替主子撑开伞面的同时,问道:“穆家那边是否要……”
微微抬手打断对方,清窈慧眼如炬,不疾不徐慢步走下台阶:“知不可乎骤得,不急。”
又是一夜大雪,屋外满地清白。
奴仆出门洒扫,积雪坠落枝头,将好不容易清开的道路砸出零落几分白色点缀来。
屋内炉火旺盛,焦黑的碳染上大片橘红,可见炽热。流动的热气与屋外的冷气对冲、交织,最后被渐渐取代。
驿馆前来更换煤炭的老媪提醒道:“姑娘,空气流通得差不多了,将窗子关一关吧,莫要冻着了。”
旁边有跟着过来的驿官,看了一眼帘内的倩影,露出满脸惊恐,冲这老媪便吼:“胡说八道什么,赶紧走走走……”
说罢又急匆匆下跪,向帘内站着的清窈道歉:“殿下,乡下妇人不知礼节,万望您莫要生气。”
一席垂帘,半腰拦截,露出半身席地的流裙来,只身独影,可现屋子的主人正站于窗前。
未免麻烦,她不曾有什么贴身侍女,也无人特意照料饮食起居,对于老媪善意的提醒,除却有些讶异外,倒也说不上什么生气,或者说还有稍许久违被人关怀的暖意。
“无碍,不必苛责她。”,帘内传说回音,清淡如云。
话音成曲,令那驿官明显愣了愣:“呃……是,那殿下稍安,下官告退。”
是日,宫中传下昭示来,称太上皇久病成疾,驾鹤西去,举国守孝,宗亲民庶一律禁乐百日。
王君和世子首当其冲,大婚之事不得不暂时推迟。
然而随行宣召的内官却还带来了另一道旨意,乃是中宫王后的,携同而来的还有其心腹,掌事女官素茹。
两国联姻,百年缔结。琅朱公主,如锦似玉,婚配吾儿,佳偶天成,望公主大婚前后克己执礼、谨言慎行,守礼守德,约束方圆。
“王后娘娘的意思是两国地处南北,底蕴不同,礼节方面自是多有差别,殿下既已入我国,那便要遵循我峣姜的礼法,避免日后在宫中宫外走动时坏了规矩。若是闹出笑话,就不好了。这不,还特意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婢前来教导,还望公主能尽快学会我朝礼节……”
内侍官尖嘴细声地说着,还不忘将一旁的老媪推携出来。
那老媪身后还站着两位侍婢,三个人趾高气扬站在一帮小太监前头,赫赫走上前来,盈盈叩拜。
举手投足,礼数皆十分的周全,让人挑不出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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