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数日后,天色朦胧时分,绵绵阴雨衬着天色越发灰暗,雨声淅沥,轻打芭蕉,滴落蒲草,不嘈不愁。

失了睡意,早早坐立床头。

没过多久,一帮子老仆摸黑点烛来替她更衣点妆。这些人都是昨日从宫内派来的,个个面容正肃,礼节有度。

经过三日的沐浴洗尘,按规矩外来和亲的公主,今日是要进宫面见王君的。

从头到脚无一不是礼仪,既要行峣姜的礼,自要峣姜的人来提点与约束。

“辛苦嬷媪了~”

这句话藏着讨好亲近之意,宫中多年的仆侍必然听得出来,不承想竟是些训练有素的,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为首女官只道:“折煞奴等了~”

要想在宫中长久,耳目闭塞之类算得上是夸耀之词,这些人便做得很好。

很好……

为迎接远道而来的琅朱公主,宫中设下酒宴,上到君王公子,下至有名头的臣妇,皆挤攘在一方小小文华殿中,案面似一贯鱼龙从门内摆至门外,众人依品阶而坐。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殿内殿外,一片歌舞升平。

明月残缺锁深空,偌大的王宫,有载歌载舞,哗然喧闹的地界,自然也有万籁俱寂、悄然静谧之地。

静影沉璧,月弄柳梢。

青砖乌瓦一间间、一座座,细数过去最南边,歌舞声断绝于耳的角落里,隐藏着一座仿若与世隔绝的宫殿,雕花描彩的匾额上刻着三个大字:圣德殿。

殿内苟延残喘活着一位被逼退位的君王,年事已高的他寿命当真长久,长久到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又不好背上弑父夺位的骂名,只好让他独居在此,名为在静僻处颐养天年,实则行圈禁之实。

是故今日宫廷的热闹自然也就没有这位太上皇的份儿。

虽然文华殿的热闹是瞧不上了,可人家似乎也有自己的“热闹”。向来幽静的圣德殿,此刻竟比往日来得更加寂静。

黑暗的墙角处,躺着几名这座院落仅有的侍卫和阉人,院门紧闭,悄无声息。

烛火悠悠,墙上树叶的影子,被风吹得来回晃动,有股子说不出的诡秘。

殿内的微光不知在何时陡然熄灭,周遭陷入一片漆黑的瞬间,恐惧感也紧随着涌上心头。

大殿的主人开始飞速回想,甚至揣测,究竟有谁会在他没有任何价值之后,还要来取他的性命……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黑暗中,有白色光影闪烁,残影未明,剑气锋芒已落肩头。

“承影剑!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王君不知道吗?还是王君早已将自己昏聩无能,听信奸佞,残害忠良云云忘得一干二净,中岳门前闻人家七百一十八人的鲜血,都洗不净你污浊的双眼!”

“你是……闻人……”

话音未落,剑影纷飞,落红如梅,一剑封喉,其余一十八剑,更是无一落空……

天地浩渺,静谧角落内的小小刀光剑影,被霭霭的黑夜笼罩,瞧不清,也听不见。

一处死,一处生。

文华殿内依旧喧哗,舞姬潋滟,娇娥翩翩,钟鼓馔玉,啄饮樽华。

作为外来外邦和亲的使臣团,皆位列右席;左侧是峣姜的皇室贵胄、文武大臣。二者面面相对,觥筹相敬。

“据谒者陈悯来报,三十九家大臣有十二家应礼。”

低俯身子,池渊在清窈身旁耳语,说完并未离去。

“还有什么想说的?”,温软的声音透着冬日的清冷。

犹豫后,护卫侧起身子低声开口:“是否少了些?”

“阿渊,莫要将人心想得这样方直,世间之事并为非黑即白,其余二十七家必然有一半人家是纵横谋划之意,十二家不少了……”

“属下受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面对外邦来使,下马威之事,总是要拿上台面的,而且其中分寸还得拿捏得恰到好处。

于是每每朝臣都会选在和睦一些的氛围下,例如晚宴,给对方找一些不痛快,闹得僵了,以不过玩笑之语,大事化小。如此既成全了自家的脸面,还可叫使臣吃瘪。

此次和亲,大周一共派遣使臣有三位,谒者陈悯,侍郎沈谦、李卢,都不是什么叫得上名的卓尔之辈。

更重要的是,本次赴峣姜的重头戏并不在三位身上,是以峣姜的大臣自不会退而求次。

然而君子慎独,文人墨客针对一介羸弱女子,岂非面上无光。

这便是宴的另一好处,可携家眷。妇人针对妇人,不过内帷之闹,形秽拙见。

“小女惠仪略通商羽,近日新习得一首相生赋,欲献王君与世子,祝佑我朝泰昌永盛,万流归海。”

说话的是平献王的大妃,太上皇胞弟的嫡女永昭郡主。老妇人今年四十有六,螺子粉黛下藏不住的岁月褶皱,一言一行温婉恭谨,张弛有度,半点不失郡主的气质。

惠仪是县主封号,本名妡,父姓余。少女二九芳龄,桃李年华,定亲博陵崔氏。

一把江山水云琴,琴音辨人心,如雷贯耳,名动天下,“略通”二字,未免低调。

“万流归海,好大的口气。”陈悯在旁暗暗讽刺:“不过两国联姻而已,小小番地,口出狂言。”

声音不大,没叫旁人听见,倒是把自己气着了,案几上的拳头一紧再紧,最后拿起桌上的酒樽一饮而尽。

“仅有曲声,无舞可配,岂不单调。”

凡是一唱,必有一和,和的那个,说来就来了。这次说话的是关阳侯夫人,程柳氏。

胞弟柳贺庸馕无才,全靠祖上荫封,勉强维持在峣姜世家大族的身份。柳家表面风光,实则落魄,程柳氏的言行气度,自比不上郡主出身的平献王妃。

为了铺叙后话,竟连可匹敌关山风月、千军万马的江山水云琴,琴声单调之言都说出来了,可见柳贺这个胞姐亦是无脑之辈。

“王君,妾早便听闻琅朱公主的白露未晞,一舞冠绝天下。往日无缘得见,今日大喜之宴,不若就由惠仪县主和公主二人合作一曲,想来定能成全一代伯期之经典。”

“欺人太甚!”

这个陈悯年纪大,气性也大,脱口而出就是不满之词,酒樽往案几上狠狠一掷,酒水溢出,弄得满手都是渍迹。

他手底下两个侍郎亦在一旁应和:“区区一个县主,也敢叫我们公主相配!当真不把我们大周放在眼里。”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个女子身上。

一个素纱娟衣,缥缈出尘,眉目清秀,温柔婉约;

一个襜褕如火,绸缎如霞,半纱遮面,媚骨天成。

好似一场冰与火,炎与霜的碰撞,众人不过一番神思畅想,已是心动神往。

“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虚与委蛇的事自是要做,譬如峣姜这位不惑之年才登上帝位的老王,此刻定要假模假式地这么问上一句,方显一国之君的宽宏气度。

金钗慢摇,钿妆镙黛,流朱与面纱下的绝色笑貌瞧得不真切,依稀可从琅朱公主的眼底与眉色间辨出几分波澜不惊来。

说话间,仿佛有清铃如乐,桂馥兰香:“高山流水难寻知音,能得江山水云琴为伴,不甚幸之。”

徐徐从桌前站起,身上金丝勾勒雀翼,恰似遨游漫天云霞。宫绦环系,绫罗环佩;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不过一眼的身姿风华,便叫在场见惯风月场所的贵胄们胸中一热,目光灼灼,紧追不放。

盈盈一拜后,曲调转醒,琴乐空灵。

宫中有乐师多广博,附之而上,默默相和,如练多年,悠扬婉转。

白露未晞是自创的身法舞步,起兮有轻盈缥缈之态,伏兮有荡气回肠之情;

动有追云逐月登鹤而去的洒脱,静有苍茫世间遗世独立的清醒。

无论配以何种曲乐,都能舞出别样的风姿。

是以香炉袅袅熏烟,曲声绕梁盘旋,潺潺流水,高山之巅,尽现眼前;

衣裙翻飞,凌空而起,婀娜娉婷,宛若月宫仙子,披星踏月而来。

时而风轻云淡,有出尘脱俗之丽;时而一颦一笑皆是妩媚,眼波流转间,道不清的风情万种,诉不完的情谊惆怅。

撩人心弦之盛,勾魂摄魄一词亦不为过。

绸缎滑落间,一双纤纤素手,葱白玉润,清白如雪。瞧得人胸腔间仿若升起一团邪火,喉咙中生出几分干渴来,有压制不住的臣客连忙饮酒抑制。

一曲舞毕,竟叫无数人失了心魂,待回过神来,感叹舞姿琴曲之美妙只觉回味无穷。

然而舞曲短暂似流星划过,匆匆流逝,不可回转。又顿觉怅然若失,仿佛失去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心中空落落的。

再看跳舞之人,虽一帘薄纱遮面,依旧挡不住的风姿绰约,风华万千,与锦绣山河相比亦不逊色,令人心驰神往之余,一时间竟平白增添了许多不该有的念头。

在场有三个人的心思却是不同的,其一便是早已见过公主面纱下倾城容颜,峣姜素来能征善战的三公子戎烈。

迎亲归途上的远远一观,国藩院前的对视一望,早已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份心思藏匿在夜间无数次辗转难眠的悸动中,尽管可以骗过旁人,却骗不过自己。

眼下这支舞,惊艳之余,更多的想法却是独拥和占有,金屋藏娇。不让天下任何人能有机会瞧见这方灿霞的瑰丽,他甚至不否认自己似乎因此吃醋了。

另一个则是公主远道而来,原本就要和亲的对象,峣姜素有贤明、温柔和气的世子殿下。

从踏入文华殿的那刻起,这位世子便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自己未来的世子妃。

或许是更早,早在峣姜王下旨后,公主抵达峣姜前,就忍不住派人前前后后打听关于她的事情。

对于以后相伴终生的妻子,他亦有过许多期盼,性格温厚,贤惠大方,自是最好的。

然而多方打听的结果却只得来一个消息:她很美。

美貌与否,从不是他真正关心,作为未来的世子妃,待人宽厚,与人为善,大度从容方是最要紧。

直到这支舞前,他仍旧或多或少保留着一丝这样想法……一曲终了,终究是输得一败涂地。满园春色竟比不上美人明眸之上颤如羽扇的一根微睫。

淡雅梨花芳菲,绝艳牡丹惊华,戏幕垂落,双双落座。

酒盏推杯间,宴席忽而沉寂许多,乐声如常,觥筹相敬了了,沉溺于方才一出,久久不能平静者居多。

席间陈悯举杯,望向端坐不语的自家公主:“殿下惊鸿,扬我大周脸面,老臣敬殿下。”

“脸面?”

冷冷开口,声音清凉如同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眼眸微动间,清窈转头望向陈悯,眸如陈墨,悲喜难辨。

不多时,竟莞莞一笑:“是了,嫁来峣姜的本宫一直都是大周的脸面。”

一个大国需下嫁公主和亲,说得好听些是期望达成合纵连横,实际不是招安就是屈服。

而以现下各国之间的局势来看,地处山脉,易守难攻的峣姜可没有半点要屈居人下的意思。此时大周要求和亲,意味着什么,自是不用旁人多说。

薄纱遮面,陈悯瞧不见她面纱下的倾城一笑,只觉那双眼睛冷漠如斯,仿佛看透天下与人心,竟比咄咄的话语更显凉薄无情。

一杯盛满峣姜特产的苏荷酒,终是没有饮尽……

殿外有顶着高帽的内侍,绕过众多雀跃欢笑的宾客,步履匆忙,朝内走来,他径直来到峣姜王身旁的内侍长一侧,低语向对方诉说着什么。

内侍长听后先是一惊,随后连忙转过屈膝的身子,面露难色,小步上前,向峣姜王转述刚刚得来的消息……

这一幕幕皆落在了清窈的眼里,有薄纱遮面,她毫无顾忌地勾了勾嘴角,蔑视一笑。

随后端起酒樽,放置面纱下,以广袖遮挡,终是饮下了今日酒宴的第一杯酒。

敬,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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