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密林幽径之处行去,一侧是茂林斜坡,一侧是光滑山壁,径直走上两百步可见一座藤桥。
桥身被翠绿的植被藤蔓所包裹覆盖,桥头两处有铁链深深钩锁筑两旁的山石,桥底深不可测,唯见雾气霭霭缭绕不散。
伴着微风,不知不觉已日暮西山,光影从树荫上方斜打下来,形成一道道金灿灿的光束。
林间鸟叫清脆,啼声多样繁杂,此起彼伏,似在对话。
不知名的果实坠落满地,有着银杏一样的颜色,添补着青石板路沧桑悠长的缝隙。
曲径通幽,路过古朴厚重的杉树,仰望着它如年岁一般粗犷的纹理,抬手轻抚,闲庭信步。
越深入树木越是高耸,石刻,石雕,石经幢之类亦遇见得多了起来,尤其是痕迹斑驳藓苔碧延的经幢设立道路两旁,更显静谧阴闭。
石屋与圣佛洞相隔不远,肉眼可观的距离,偶遇一隅溪水,涓涓而去,掩盖住三三两两的轻语声。
“怎么会是没有选择呢?廖氏没了,可我还活着;就像闻人没了,你也还活着。是命也好,运也罢,选择都在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手里!”
“是啊,廖冀说得没有错,阿珩你就别再执迷了,生生死死,连先帝王君都没了,你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呢?”
谈话声稍稍一顿,又再次响起。
“你若是不放心阿姻,我们便想个法子,诈死之类......将她从宫中接出来,从此天高海阔,便什么都不必烦心了。阿姻,你的意思呢?”
“我……”
不等回答,对话中倏忽又多了一道声音,一个昂然的身姿从石刻崖壁中走出来到树影陆离间。
来人身姿矫健,珠玑不御,灼灼芳华,灿若骄阳,乃是齐家大小姐。
“她自然是愿意的,是吧~”
眉目上挑,齐姄说话刻意拖长的尾音,似乎有些拿捏逼迫的意思,岂料本还在犹疑的穆姻竟反而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太好了!”
又可以和最好的兄弟并肩而行,廖冀有些激动:“那我们下一步就想法子让阿姻脱离王宫,就像我方才说的,诈死是最好的法子,你们觉得呢?”
和睦的夕阳穿破云层洒落下来,笼罩于山涧的迷雾瞬间被裹上一层金黄璀璨。
无数道明黄的光线从历经岁月千凿万击的石窟缝隙中透漏而出,石刻的青岩圣佛像顿时变得光芒万丈。
虽为一时半刻的偶然,却也是经年流转所得,说是神迹倒也并不为过,毕竟圣佛散发光辉一刻,足以震撼人心。
熠熠生辉的光景后必然有阳光普照不及之地,越发显得深邃幽暗。
一抹倩影悄然于丛林僻静中走出,一身红衣白裘,朱唇红铅,妖冶宛如山魅。
大约是聊得太过兴起了,一帮身手不凡之人竟至此刻才注意到从阴暗处徐徐走来的深林妖姬。
慢步缓行,清窈经过密林石屋前方才还相谈甚欢的众人,视若无物,径直来到圣佛洞前。
默默仰望着光照下的骗局,嫣然一笑,暗藏讽意。
就像无人发现她过来,此时亦无人明白她想做什么,只是静静地观望着这位不速之客,多有排斥与不屑。
却见对方双手合十,高举头顶,跪于蒲团之上,闭上双目,神情诚挚,规规矩矩地叩了三拜。而后睁开眼,静静等着佛光散去那一刻,眼底的笑意则再度弥漫开来。
在场最不能忍受的她此番作为的便是作为开福寺隐藏东家的齐家大小姐了。
虽是俗家弟子,却从小受教佛门,自然见不得有人如此轻蔑圣佛洞的一切。
这位异国公主心思深沉,诡谲多端,听大哥说北周送她来是妄图图谋我朝国土,扰乱朝局,控制圣心的!
如今看来她不仅控制圣心,便是连闻人珩也一再受她钳制,实在可恶!
是以一向性子坦率的齐姄便将齐淮告诫她的话语悉数抛在脑后,跳脱出来直言道:“你若不诚心,可以不拜!”
悠悠从蒲团上起身,理了理衣裙,拂了拂灰尘,端正容姿,清窈侧目去瞧,嘴角挂着谦和的笑容。
“旁人只见我拜佛,诚不诚心唯有自心晓得,齐姑娘又怎知我诚不诚心呢?”
“既不信佛,何以拜佛?”
“叩问其心,但闻其行,那我究竟是拜了还是没拜呢?”
“佛知道。”
“佛曰众生平等,既如此,拜或不拜,心或不心,又有何种所谓呢?”
“……”
“看来兰因师太只传了齐小姐修身的本事,修心的佛法还是参悟得不够。”
“你......!”,对方一时语噎,冲动道:“巧言善辩!”
若是放在平日,这姑娘已然犯了以下犯上之罪,猛然醒悟缄口时,反应快的廖冀已经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清窈刻意没有带人过来,是以在场也没有除他们以外的人听见,倒也不必搞得这般紧张。
只是这兄妹俩性格大相径庭还是挺有意思的,方才在齐淮面前做戏做得累,不如就拿他妹妹磨一磨?
“方才见了你哥哥,他说要将你送入宫来陪着我……”,稍顿,清窈眸中滑过一丝戏谑:“你说,好吗?”
赤雮剑一出,发出一声尖锐的剑鸣。
廖冀的脸色明显一沉:“可笑!”
这次廖公子的态度对比上次萍山竹林一见倒似有云泥之别,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位浪荡不羁的公子突然对她改观如此之多?
摇摇头,赤雮剑的威胁她并不放在心上:“武功高很了不起吗?这世上多的是单打独斗解决不了的事。譬如朝局变革,江山换代,士族倾覆……”
“你到底想说什么?!”,廖冀道。
到底是鲜衣怒马的恣意少年,比起他们这般满腹阴诡盘算的人就是干脆,清窈默默扫了不远处一直没有说过话的闻不生一眼,终是切身理解他因选择的道路不同而格格不入的悲哀。
一抹心酸逐渐延展到四肢百骸,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叹了口气,清窈凌厉的目光逐渐变得婉约:“廖公子莫要误会,方才偶然间听了你们几句闲话是我的不是。”
道完歉,她又道:“各位皆是本宫手下护卫的年少知交,又都是博学多闻之辈。本宫向来尊才礼士,故愿意满足各位的心愿。诚邀诸位饮宴,今晚酉时三刻……”
看了一眼穆姻身旁那个冷漠如斯的男人,她盯着对方郑重道:“送别宴。”
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愿意放手让该离开的人离开,或许眼前这个人还能追逐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顷刻间收起赤雮,廖冀与齐姄相视一眼,声音中藏着抑制不住的惊喜。
异口同声:“此话当真?”
莞尔一笑,清窈道:“对旁人或许不真,对你们一定真。”
“为什么?”,二人不解,追问。
葱郁墨翠的俊秀山川中有雀鸟扑棱了几下翅膀,滑翔着从众人头顶飞过,正巧落入抬眸的清窈眼中,透过密林绿荫,广阔的西方正霞光漫天。
曾几何时,西域和北牧也是困于琼宇楼阁之中的人为之向往的地方。
恢复矜傲,浅淡笑意中透着莫测:“因为你们这些武功高手走了,对我来说,只有利,没有弊。”
这话虽然凉薄,却是实话,更符合她阴狠的人设,廖冀他们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不过忿忿道:“嘿!你这个女人,刚才不还说武功高没什么用处吗?”
放闻不生离开,清窈也是失了助力的,这点他们当然不会不知道,是以刚怼完便又道了声谢。
“那穆姻呢?”,齐姄问。
对方表情肃穆,清窈也敛了敛笑意,露出几分阴鸷来:“齐小姐知道什么叫做得寸进尺吗?”
听她这样说,齐姄好似反而松了一口气。
倒是廖冀不依不饶果敢天真:“当真没得谈了吗?”
“你们大可以拿出手段来……”,傲然的眸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到闻不生复杂的脸上,有痛苦和纠结,有怀疑和不解,更多的则是……难过。
成全,好似也并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
一个晃神,清窈忽而就动摇了,话到嘴边改了口,只是愣愣看着那个男人,仿若隔着万水千山,海枯石烂。
“我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说。
虽没了廖氏昔日的荣光加身,可廖家大公子却并不在意这些,或许是早就料到自己的家族终有这么一日收场,是以并没有太影响他桀骜洒脱的性子。
欣喜之余,也仅有这厮盯着琅朱公主直率坦荡,脱口而出:“你人还不错嘛~”
进而遭身旁的齐姄狠狠瞪了一眼,齐家大小姐也觉得奇怪,这女的怎么同她哥哥说得十分不一样?
除了偷听他们说话和刚刚同自己像平常姑娘家那般呛话以外,浑身上下似乎都透着一股子温和?
自己与廖冀这样莽撞的言辞,她也毫不在意,更是眼都不眨地同意放闻人珩离开,还允许他们想法子救穆氏。
这人怎么看都不像那么毒辣与阴狠之人~
“呵,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我人不错的”,清窈低眉浅笑:“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我也得言出必行才是。”
又再度得到一声保障,廖冀很激动,眉飞色舞地望向自己曾经最要好的兄弟:“听见没有?”
是啊,脱离苦海这样值得庆贺的事自然是要高兴的。
含着笑,清窈也再度望过去,缓步慢靠地走近闻不生,决绝的目光不带半点犹疑,略过打量她的穆姻,牢牢定身站到那个男人眼前。
幽林的光线逐渐变得黯淡,藤蔓于寒风中摇曳,枝叶瑟瑟发抖。
时光隽永,由春至夏,夏去秋来,秋走冬回,绵长的回忆似一幅幅画卷于脑海中飞快闪过。
每一次她都做好了真正分别的准备,这一次亦是。
眉毛一扬,她摊开掌心,漠然开口,没有一寸相识的温度:“把你仅有的东西交出来,闻人公子就可以走。”
这次,仇有酒留下来的情报网,她要定了!
旁人不晓得她要什么,可闻不生又怎会不知道?
这个女人目标一向坚定,惦记仇公的情报网更不是一日两日,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难怪今日肯如此果决地愿意将他舍弃!原来是因为这个。
为此甚至不惜同意他带着穆姻一起走,不过相比之下终于可以将仇公健全的情报网捏在自己手里,对她来说应该是更划算的买卖吧?
表面对廖冀和齐姄的祈求干脆大方,实则背地里不知该如何高兴的推波助澜。
一旦真让她拿捏了仇公埋藏在峣姜的各路人马,峣姜离灭国只怕是不远了!
见闻不生一直在犹疑,后头站着的廖冀都忍不住替他急切起来:“她要什么?你给啊?什么能比自由重要啊?”
自由?拿余光扫了扫身后,清窈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冲眼前人比着口型:“是我限制了你的自由吗?”
这些人也不动脑子想想,她又没给闻不生下毒,凭这厮的武功身法,何人能困住他?
当然不是,对方缄默不语。
眼神带了三分警告,清窈催促道:“你也不想你的朋友等你吧,干干脆脆地把东西给我。”
忽地掌心一温,对方覆手盖了上来,相触间缓缓变成十指相扣,再一瞬间,清窈已被他拉到自己身侧站着。
几乎顷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目的。心中不由腹诽:这厮疯了吧,这个时候装什么英勇就义啊?!
全程目瞪口呆的清窈,早在对方紧握住她的那一刻,脑子就轰的一声炸了。
最无语的是,明明没有达成既定的目的,明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心中却仍还因为这厮最终的选择暗藏着一丝丝的欢喜。
“我还不能走。”这是他的答案,也是选择。
看着自己兄弟坚毅的眼神,廖冀那个心思单纯的家伙彻底炸毛了:“你是被迷了心窍是不是?她究竟哪里好,值得你为了她抛却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
这小子脑子气疯癫了是不是?初次见面时,他便嚷嚷着闻不生喜欢自己,如今竟仍觉得闻不生是因为自己才留下的。大哥,这怎么看都是有苦衷的吧?
完全不想当这个祸水的清窈立时想挣扎着甩开对方,却被反握得更紧了些。
只听闻不生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我的选择。”
心头一震,清窈停驻下来,侧目去看他。
这句话旁人不懂,她懂。
这个逼迫自己纠结到死的人的选择并不是自己,是没了未来的峣姜,是在他闻不生的促使下终将走向覆灭的国土……仇要报,闯下的祸也要担。
在旁人听来或许还认为是句情话,可在清窈听来,一如渲染圣佛洞的霞光……震撼璀璨,却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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