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市蜃楼

普詹莲往下俯瞰,方知海市蜃楼掩藏在更深更浓的水雾之中,确如其名,刃状山脉绵亘蜿蜒,坊市楼阁兼具,俨然是一座浮岛小国。灯火旺盛处只在中心大厦一点,光华流转,似是高筑了一樽琉璃塔,如此巧夺天工的造物堪称罕世奇珍。

敖心或许是腾游得累了,比人身时大上许多的狭长绿目半敛着,他随意寻了一户已经熄灯的高脚屋顶,隐隐有盘旋着降落的打算。

当下便骇普詹莲一跳,以为敖心要直愣愣地俯冲下去,风岚愈发凛冽,而自己箍在他爪心中动弹不得,惟一能做的便只有使劲闭紧了眼睛,任胸膛鼓噪。

在离木屋顶几尺时敖心却突然幻现了人形,龙爪化为双臂,他稳稳捞住浑身绷得僵直的凡人,步履轻巧地落到了木屋顶上。

“到了。”敖心冁然而笑,普詹莲品出了点他故意捉弄人的坏心眼,有别于他威仪华美的外表,玩心十足,像是无意识放纵的情切姿态。

普詹莲摸着胸口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脏,从他身上下来,脚稳稳地踩在屋顶,双腿却还在发软。

普詹莲立于他身侧,心里又无奈又气恼,口中嗔怪起来:“九郎,为何故意捉弄我?”

“你叫我什么?”敖心那双玉招子一眨不眨地映着他的面庞,犹如水中的无骨鱼一般滑到了他眼前,两人相贴,鼻息几近纠缠,这片刻完成的动作令普詹莲瞠目结舌,敖心的愕然不似作假。

敖心两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显出几分迷离的痴态,幽绿的眼底尽是窃喜与珍重。

普詹莲这时才发现他的瞳仁竟慢慢缩成了针尖状,更类兽态,这是心绪亢奋时才会浮现的难以自抑的神思涣散,他口中溢出的话语似是多年前未曾逸散的尘烟:“……寇郎,你都记得!”

普詹莲如受了蛊惑般看着敖心的眼睛,讷讷地接不上话。

他不知道脱口而出的“九郎”该作何解释,就像不知道敖心为何执着于唤他“寇郎”。

他一觉醒来就踏上了摇摇欲坠的吊桥中心,答案或许就在两端,但哪一边是来处,哪一边是归处,普詹莲脑袋空空,连自己都回答不了。

人像是失去了离心力,鬼魂一般游荡,普詹莲内心涌起一阵羞愧,他此前大约是个不善言辞的木讷之人,对上敖心那双漂亮却隐含悒郁的眼睛时顿生退避之心,他没有为其解忧的法门,只觉看一眼都令人愀然心碎。

哪怕是记忆的骸骨呢,借他应付九郎那饱含期待的目光多一刻也好。

分明是忘记了前尘过往,然而关于敖心,他却能在第一面便道出他的名字,甚至是他喜怒哀乐的种种情态,普詹莲仿佛都有所感应。那些痛苦快乐,即使洗去前尘,生命的盘陀抡转一轮,仍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或许他只被剥去了记忆。

这一刻,“我”悄然浮出水面,普詹莲在身体里隐隐窥见高筑的一座水牢,“我”析出肺部的积水留下一抹冷冷的讥笑:“我们”的苏醒不过是一段修剪摘选过后的枝桠,再次徒劳地生长。

不详的惶惑在心头一掠而过,普詹莲没有错过自己刹那窒塞的呼吸。

对面的芭蕉树身轻轻摇晃起来,夜里无风自动有些异样,普詹莲心中的疑虑一闪而过,却因为敖心近在咫尺的脸无暇分心。

普詹莲透过他的眼睛仿佛也被勾去魂魄,但如何能狠下心不去看他呢?凡人懦弱地埋入那座幽暗阴冷的水牢,把身体交由面目模糊的“我”,硬生生将颊侧那两只冰凉微颤的手掰开,他握住敖心的指尖,不知是想要传递些己身的温度,还是狠心过后的挽留。

心里分明是有苦水淌过,他的声音却只听出烈日曝过一般的艰涩:“似乎只有名字。”

“只有名字?”敖心欢喜的神色淡下来,失魂落魄地重复呢喃,接着又用一腔难以自抑的癫狂语气说服着他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去找度母!这是意料中的事,祂一定有法子……寇郎,哪怕你什么都忘了也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敖心牵着他的手,正欲化形,说迟那时快,一支黑羽梅针箭从敖心后背径直没入坚硬的皮肉里。

此一箭带着绝非凡力可及的碎空之能,瞬间射穿了他的左胸膛,艳秾的稠血顷刻就浸湿了碧色衣料。

“好久不见,玉墀君——敖心。”

普詹莲哑了声,敖心忍痛的脸狰狞一瞬,颧下被激得翻出几层绿翡翠似的细闪龙鳞,他看见那支铁喙探头的穿心箭,指尖几番尝试触碰,却只得悬停空中,新鲜的伤口直让人无从下手。

他回过神,顺着箭来时的轨迹角度,目光死死咬住了一处地界,芭蕉树上不知何时藏了个持弓的白发男子,施施然跳将下来,玉髓似的尖甲拨停了余颤的弦,神利的箭镞破空而发,那一瞬爆发出的威力隐隐有割破时空的气势,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撕裂伤口,连四周的风也变得滞钝。

他的声音混在陡然降下的阵雷夜雨中,柔得像融化的蜡油:“老远就闻到你的龙骚味儿了,真是怀念呐。”

雨丝拂面,普詹莲不懂这是他的神通还是自然降下的雨露恩泽,只觉得自己是失了戒备之心,这点落差令他又深陷“我”的拷问责备,心神不稳。

也不知这白发男子在此地埋伏了多久,暗处是否还藏着其他难缠的帮手。

敖心抚上胸前尖利的箭镞,像是在丈量。

普詹莲一见其动作便知他内心所想,自己对敖心的性情了然于心,十分害怕他冲动之下折了这支勾连着他己身血肉的梅针箭。

普詹莲想按下他的手、呵止他停下,肉身却像是被铐上了枷锁,成了座只供煦风穿过的石像。

罪魁祸首显而易见了,普詹莲默然,定是敖心又施了术法。

“伯灵?你原是躲来了海市蜃楼,难怪这么些年不见你踪影。”敖心提了提嘴角,面色如水无澜,得见暗算之人主动袒露的真面目也并不诧异,像是熟识,话里甚至带着些叙旧的语调。

伯灵抬头觑他,轻蔑地勾起唇角,挑衅道:“阿真郎君成仙后,你不也投靠了白娘。整日里疯疯癫癫,遭你劫掠过的舫主碍于鼋龙号的威名不敢对你做些什么……虽说同为真龙,梦天却并无几人敬你重你。”

敖心不答不辩,且听他自说自话。

“白娘有一味神药,在阿真郎君飞升后横空出世,其名曰‘阿尼陀舍阿其弥血丸’,我等慕名已久,今日总算是寻见了你,呵呵……鼋龙号因此灵药声名大振,谁都想求得一枚血丸,”伯灵语气轻快,“你跟着白娘这么些年必然清楚,阿真郎君他——是真的成仙了么?”

“阿真和血丸没有关系。”敖心毫不留情地驳斥,待到此刻他的神色仍无异样,固执的样子反而激起人的好奇心。

“她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哪里能有本事炼制此等神药?药引、丹方、丹鼎,随便一个都非世间凡物,莫不是满天神佛吃饱了撑的白给她们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伯灵,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所谓的真相,仅仅只是你自己的臆想罢了。梦天境里不死不生,可阿真的确离开了此界,他开了先例,所有人都见证了阿真飞升成仙,惟独你觉得阿真死在了一介凡人手里,真是荒唐。”

“一介凡人?”伯灵不可置否地笑笑,漫不经心地暼向普詹莲,暗红的细长信子划出唇缝抖息,他猜伯灵此刻一定羞恼至极:“那他又是谁,敖心,你真当我是傻子,”伯灵步步追问,“若没有神佛授命,仅凭普詹莲此等**凡胎,如何进得了梦天,如何配让你拼死相救?百年未见,你还是将我看得太天真。”

普詹莲见伯灵提及自己,话中特意点明了**凡胎,似乎是什么梦天的例外,仅仅只限有普詹莲一人。

怪不得他醒后所见之人皆有神通,原来大家都非凡人。

敖心徒手折了箭镞,反手于后脊将留在身体里的一截箭身抽出掼掷于地,普詹莲想他几乎是没听见什么声音的,但耳朵不会说谎,金属咬啮血肉时黏黏糊糊的声响,如同挑起石臼里捣烂的肉糜,抑或是踩入一摊生殖腐菌的烂泥。

夜里无月,只有远处琉璃高塔辐射至此的微弱光亮,看不清敖心具体神色,只隐约感觉到他已再度恢复了平静:“随你怎么说。”

“还是不肯承认,你废去半身修为,不就为了多苟活片刻么。”伯灵这人似乎就爱戳人痛处,笑意盈盈地吐出些刻薄的话,“如今连我都能轻易近你身前,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白白浪费这些年你后悔么。”

敖心喉咙挤出几声警告似的呜鸣,针状瞳孔在情绪被挑起的时刻反复变化,普詹莲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并未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外显的兽化、激烈的反应仿佛只是为了演给伯灵看。

敖心:“与你无关。”

“无趣。”伯灵嗬嗬笑叹道,“敖心,你是心虚,还是在害怕?他若真是梦天之主,无论你如何乞摇摆尾,你我结局不都一样,终究是难逃一死——杀了他。只要你杀了他,我们纠集梦天所有水族杀出去,未尝只能坐以待毙。你真甘心缴去爪牙,在这不见日月的鬼地方做一辈子的瓮中之鳖?”

普詹莲在旁被伯灵空口指认为梦天之主,还当着自己的面撺掇着敖心劝杀,心下一沉,孱弱的身体却不知怎的,对这直白的杀意并无抗拒之意。

他从两人前言推测出梦天应是一处颇为厉害的领地,心里却未曾泛起一点波澜,搜寻不到任何与梦天相关的记忆。

在伯灵添油加醋的挑衅中,敖心迟迟不出手,已让伯灵觉出些许蹊跷,却碍于敖心从前在人间闹出动静,此刻仍不敢轻举妄动。

伯灵:“这一箭算是见面礼,本该在三百年前就送给你,庆祝你我此生都难逃梦天。”

他看着伯灵垂眼勾起弓弦,除了恶寒别无他感,敖心无动于衷,懒得开口应答。

伯灵眼神一转,瞥向普詹莲,玩味地笑道:“普詹莲大人,您也好自为之。”

紫色闪电照亮这方寸的天地,远处高耸入云的琉璃塔似有所感,周身萦绕的光晕逐渐黯淡下去。

伯灵抹了把脸上的雨痕,在世界彻底陷入昏暗之前挪移了身形,整个人匿入了疏疏树影中,半晌不见踪影,看起来确实如来时一般离开了,两人也暂时不用再提起心神应付他。

普詹莲的四肢终于能够动弹自如,在淅淅沥沥的雨丝里,敖心终是撑不住玉树身形,弓着脊梁狠狠咳出了几口脏腑之血。

“……这恶蛟!”

“九郎!”

他连忙捂住口鼻,背过身去不让普詹莲近前察看:“丑,别看。”

“好,我不看。”普詹莲依言闭了眼,俯身去摸索他的腰际,手上使了点气力,勉强令他能歪靠在自己单薄的怀中,“九郎,靠着我。”

血从他的指缝溢出,敖心当下顾不得去擦拭,微微垂眸便已对上普詹莲凝瞩不转的眼睛,怔忪片刻,胡乱揪起宽袖的边角抹了抹脸上残留着的淅淅沥沥的血迹,再次避开他追随的目光时,睫羽颤个不停,依稀能瞧见那双左右胡乱躲闪的招子:“……怎么还看?”

敖心伤重,他虽对自己的伤势病况一声不吭,却能从初见的一些细枝末节里大致猜测出来,他处处忍让,绝非是因为天性温良恭谦。

“待我调息一刻便启程,去找度母之事已拖不得了。那恶蛟消息灵通得蹊跷,定会在你我登上琉璃塔之前布下埋伏。”

敖心说着便即刻结印入定,微微离地悬浮御空,眉心舒展,抱守丹田,使体内真气循环,胸腹贯穿的箭伤渐渐止了血。

普詹莲揣手从旁看着,懵懵懂懂想到还缺个童子护法,现今却只有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在这里游神。

微雨骤降骤停,他仰头吸入最后一点的末雨气味,等一刻过去,敖心已从入定中醒来,他好奇问道:“这雨是伯灵的神通么?”

敖心摇头:“梦天尽头仍是一片虚海,无垠水是构成此方天地的原始术引。”

他欲言又止,普詹莲看得出那双眼睛还有些未尽之语。

“梦天也是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浮岛么?”

“你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敖心惆怅地抚上他的面颊,轻轻揉弄拇指下的那处皮肉,绿莹莹的眼里难掩失落,“梦天境是你脚下所踏的一切土地,它是由三清宫和灵山共同炼制的一处须弥天地,本质上是一件法器,三百年前,由我接过开启。它源源不断地吸附吞纳了世间大凶大恶的妖兽精怪,梦天内无日无月,无死无生,永绝轮回,世俗上的死亡在这里不存在,死后的魂魄只会被更强大的存在吞吃殆尽。”

普詹莲了然点头,笃定地说道:“九郎才是梦天之主吧。”

“没错,此事仅你我二人知晓。”他一边应答,一边收回手掐了个诀,给两人施了个净身咒,普詹莲顿时感到身上清爽不少,“确有一些事情瞒着伯灵等人,然这事本不复杂,不知道他小小的脑袋瓜里究竟在琢磨些什么。”

普詹莲又摸了摸脸上被他一直摩挲的地方,才发现在鼋龙号上罡风割伤的那道血痂已经不见了痕迹,那寸肌肤如今光滑如初。

远处伫立的琉璃塔光华褪去,像每个瘴雨蛮烟之地的清晨,禽鸟母蛙窸窣扎耳的声音走出山林。他们脚下身处的高脚楼村寨逐渐有人出门活动,火把点燃了冷灯,村民无一不是青面獠牙的半兽人,身穿灰色、深蓝色麻布裹缠的袍服,好些人的嘴中却说着令普詹莲倍感亲切的语言。

普詹莲嗅到肉蔻香料浓烈的气味,咖喱在赭色瓮中熬煮得沸腾冒泡,淘洗后的白米饭倒入甑桶,他感到了一阵久违的饥饿。

“那我的存在呢,是我吃掉了‘寇郎’么?”

“不。你便是寇郎,只是因我之故,你变成了如今记忆全失的样子。”敖心又化作龙身原型,俯下生有双角的头颅,龙目温顺地阖上,吻部则亲密地蹭了蹭他的臂弯,示意普詹莲攀坐上他的龙背,有些催促之意,“我们现在就去解决这个纰漏,琉璃塔之上,度母的身外化身聆听我等苦难,祂会告诉我该怎么做。”

普詹莲还有太多问题,却也知道此时不是答疑的最佳时机,眼前更重要的是跟随敖心找到度母。

若是恢复了记忆,或许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不须再多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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