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几乎是一夜未眠。
那个男人最后站在他身后说的那句话,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那声音里他从未听过的极致沙哑和疲惫,还有那股夹杂在清冽松木香里、若有似无的苦涩药味,像一根细小的尖刺,扎进了温年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一整晚辗转反侧。
眼前反复浮现的,都是那个在清冷月光下、孤独地吞咽着安眠药的、挺拔却又脆弱的背影。
第二天,当温年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整个项目组都笼罩在一种低气压的、风雨欲来的凝重氛围里。
今天是提交最终版方案的最后期限,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像一根随时都可能会断掉的弦。
温年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机械地做着最后的检查和校对。
他的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紧闭着的、总裁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却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男人此刻正用一种怎样冰冷的、面无表情的姿态,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
可是,一想到那个孤独的背影,温年心里那股本该汹涌的厌恶和惧怕,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升腾不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复杂的烦躁。
……
下午三点,最终的评审会议准时开始。
温年作为方案的核心负责人,站在投影幕布前进行着最后的陈述。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逻辑缜密,毫无破绽。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垂在身侧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不敢去看那个坐在会议桌最上首的男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如同实质般的锐利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太有存在感了,像一束高强度的探照灯,要将他从里到外都给照得透透的,让他无所遁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温年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后背的衬衫都快要被冷汗给湿透了。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迎向了那个男人的目光。
会议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顾凛川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极其深沉的、探究的眼神看着温年。那眼神太过复杂,里面包含了太多温年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大海,要将人的灵魂都给吸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温年几乎快要支撑不住那份沉重的压力,那个男人才终于缓缓地动了。
他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份打印出来的纸质方案,修长的指尖在纸张的边缘轻轻摩挲着。
然后,在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的目光中,他薄唇轻启,吐出了两个决定了他们命运的字。
“过了。”
……
“轰——”
那两个字就像一道惊雷,瞬间炸响在整个会议室里。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项目组都爆发出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压抑的欢呼声。
所有的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他们互相击掌、拥抱,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这段时间,他们实在是太惨了。现在,这座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终于被搬走了。
温年也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一样,双腿一软,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但他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又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他的目光就毫无预兆地,再一次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顾凛川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起身离开。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份方案。可是,他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方案上,而是穿过这欢呼雀跃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了温年的身上。
当温年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他甚至还对着温年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那是一个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原本正在欢呼庆祝的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那位不苟言笑、冷得像是万年冰山的大老板,脸上甚至都出现了一丝可以称之为“缓和”的神情。
顾凛川像是没有察觉到周围那诡异的气氛一样。
他站起身,目光依旧落在温年的身上,用一种虽然依旧清冷、但却少了几分压迫感的口吻说道:
“这次的项目,你们做的不错。”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刻意要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尤其是温年,表现很好。”
说完,他又深深地看了温年一眼,然后才拿着那份方案,转身迈开长腿走出了会议室。
他走了。
可是,他留下来的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却像是两颗重磅炸弹,在温年的心里和整个项目组里同时炸开了。
温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刚那放松的浅笑,可是他的心里却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那个挑剔到变态的魔王甲方,那个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顾凛川,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了他?
这简直比火星撞地球还要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而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的,是顾凛川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深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充满了侵略性。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上司对下属的审视,也不再是那种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的玩味。
而是一种……一种猎人看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的眼神。
那眼神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从四面八方朝着他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来,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地、死死地锁定在了原地,让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温年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突”地一下狠狠跳动。
一股极其不祥的强烈预感,像是乌云一样瞬间笼罩了他的心头。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一场更大的、他无法掌控的暴风雨,似乎马上就要来临了。
……
“温年!你听到了吗!顾总他他他……他刚刚竟然表扬你了!”
“卧槽,我不是在做梦吧?那可是顾凛川啊!”
“牛逼啊兄弟!你是怎么搞定这个大魔王的?”
同事们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就兴奋地将温年给团团围住了,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他们的激动和崇拜。
温年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努力地想要将脑子里那个让人心悸的眼神给甩出去,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付着同事们的热情。
“好了好了,大家别激动。”项目经理张哥适时地站了出来打着圆场,“这次项目能过,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为了庆祝,我们今晚我请客!KTV走起!不醉不归!”
“哦豁!!”
整个办公室再一次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只有温年,在听到“不醉不归”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他想起了上一次在KTV里发生的那件让他至今都心有余悸的事情,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立刻开口拒绝道:
“那个……张哥,我就不去了吧,我今晚还有点事。”
张哥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垮了下来:“哎,温年,你这就不给面子了啊。你可是我们这次的大功臣!你要是不来,那还有什么意思?”
旁边的同事们也纷纷开始起哄:“就是啊温年,别扫兴啊!”
“一起去嘛!难得放松一下!”
温年被他们缠得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
夜色很快就降临了。
KTV的包厢里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一群被压抑了许久的社畜彻底放飞了自我。唱歌的、喝酒的、玩骰子的,闹成了一团。
只有温年一个人默默地缩在角落的沙发里,手里端着一杯果汁,努力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种吵闹的场合,尤其是在经历了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他现在甚至连酒都不敢沾一滴。
他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然后就看到了游戏亲友群里那99 的未读消息。
他点了进去,就看到群里也正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天。
【今晚没吃饱(丐帮)】:兄弟们!我跟你们说个事!今天下午我在黑戈壁做日常的时候,又碰到那个‘长风入怀’了!
【别奶了奶不住(奶花)】:卧槽?那个哑巴花哥?他又杀你了?
【今晚没吃饱(丐帮)】:那倒没有。不过,他抢了我的矿车!妈的!气死我了!我一个人又打不过他!
【一剑一个小朋友(剑纯)】:@晚来风急,风急呢?快出来!你宿敌又欺负我们老实人了!
温年看着群里的聊天记录,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了那个穿着一身纯白校服、走位风骚的万花身影,以及白天顾凛川那个充满了锁定感的眼神。
两个同样让他感到头疼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让他的心里莫名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着。
【晚来风急(长歌)】:他妈的,又是他。
【晚来风急(长歌)】:这狗比,简直阴魂不散。
【晚来风急(长歌)】:兄弟们,我有个提议。
群里立刻就沸腾了。
【一剑一个小朋友(剑纯)】:哦?说来听听!
【别奶了奶不住(奶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温年看着屏幕上那跳动的头像,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白天在公司被那个姓顾的魔王压榨,晚上在游戏里还要被这个哑巴花哥恶心。
他受够了,今天就要把这积攒了满肚子的怨气,一次性全都发泄出来。
他一字一句地打道:
【晚来风急(长歌)】:这周六就是周末了。
【晚来风急(长歌)】:咱们搞个大的。
【晚来风急(长歌)】:周六晚上八点,黑戈壁集合。
【晚来风急(长歌)】:给我摇人!有多少叫多少!至少给我凑齐一个25人的攻防大团!
【晚来风急(长歌)】:我就不信了,咱们一个团的人还轮不死他一个小小的万花!
【晚来风急(长歌)】:这个周六,我要让他‘长风入怀’,变成‘长风入土’!
【晚来风急(长歌)】:不把他杀到删号退服,我温年名字倒过来写!
温年发完最后一句豪言壮语,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讨厌的哑巴花哥,在他们恶人谷大军的铁蹄之下,被一遍又一遍地轮回复活点的凄惨模样。
他恶狠狠地想着,甚至连带着对现实里那个同样让他感到不安的顾凛川的恐惧,都仿佛消散了不少。
他放下手机,端起面前的果汁一饮而尽。
丝毫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刚刚打下那句“我温年,名字倒过来写”的时候,包厢那扇厚重的隔音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挺拔的、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门口。
那双深邃的眼眸穿过昏暗闪烁的灯光和喧嚣疯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一抹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狠厉笑容的青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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