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
这个词。
像一颗石子投进湖心,在他脑海里激起千层巨浪。
他怎么会……对自己产生依赖?
对自己这个,被他百般刁难,厌恶至极的人。
温年的呼吸,再一次乱了。
他死死盯着那个陷在沙发阴影里的男人,试图从那张英俊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可以推翻自己荒谬猜测的证据。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昏黄的灯光像一层柔和的滤镜。
它带着暖意,将顾凛川脸上那些凌厉的线条都悄悄柔化了。
模糊了他眼角的锋利,淡化了他唇边的刻薄,也让他那总是紧锁的眉心,在此刻,得到了片刻舒展。
卸下所有防备的顾凛川,看起来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商业帝王。
他只是一个……疲惫到极点的普通人。
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
眼睑下方两抹浓重的青黑,像两道沉重的枷锁,昭示着他从未得到过安宁的睡眠。
温年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闪过许多他曾刻意忽略的画面。
他想起了垃圾桶里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瓶身上那串他看不懂的外文,和那个印在最显眼位置,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红色标识。
当时的他,只以为那是治疗味觉的特效药。
可是现在……
那些安眠药的禁忌和副作用,像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又想起了,那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
他光着脚走出卧室,看见那个独自一人,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孤独背影。
那个背影被窗外浓稠的夜色衬托得无比萧索。
就好像,他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当时的自己,只感觉到了恐惧。
那种被一个强大危险的生物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恐惧。
可现在,当他再次回想那个画面。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一根带着倒刺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收紧。
原来……
他也会痛苦。
他也会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在每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里,辗转反侧,孤独地等待黎明。
而自己……
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了唯一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的,“药”。
这个认知,如此荒谬,却又如此真实。
它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温年那颗被怨恨和恐惧层层包裹的心。
将里面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部分,**裸地暴露出来。
怨恨,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有些可笑。
恐惧,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取代了。
那是一种……
温年说不清的,怜悯。
他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那张因为自己的声音而得以舒展的睡颜。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冲动。
他想伸出手。
想用指尖,去轻轻抚平对方眉心处,那些深刻的痕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将温年自己吓了一跳。
他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收回视线。
他慌乱地低下头,重新将目光落回膝盖上冰凉的文件。
他的心脏,依旧在疯狂跳动着。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
而是一种……带着心慌意乱的,陌生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驱赶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然后,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再一次开始了他的“朗读治疗”。
“第二部分……关于项目的风险规避……及应对预案……”
当自己的声音,再一次在这片安静的空间里响起时。
连温年自己,都察觉到了不同。
他的声音,好像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语调。
它变得……更轻,更柔和了。
像一片羽毛,带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到什么的温柔。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被他下意识地放缓,磨圆了棱角,再轻轻地,从唇齿间吐露。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
仿佛,出于一种本能。
他听着自己那温柔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在这片昏黄的光晕里缓缓流淌。
脸颊,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不敢再抬头去看那个男人。
他只能像一只鸵鸟,深深埋进眼前那份枯燥的报告里。
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宋体字上。
一页。
又一页。
时间,在这片被刻意放缓的温柔语调里,悄然流逝。
温年的嗓子已经开始沙哑。
可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就那么固执地,一字一句地,继续念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都变得更加浓重。
温年终于,念完了报告上的最后一个字。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安静的空气里。
书房里,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之中。
这种宁静和之前那种压抑的沉默截然不同。
它带着一种雨过天晴后的,安然。
温年慢慢合上手里的文件。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全部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着对面那片阴影里望去。
那个男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深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
他的呼吸,变得比之前更加平稳,也更加绵长。
那均匀的,带着微弱起伏的呼吸声,在这片极致的宁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格外的……令人心安。
他好像……
是真的睡着了。
温年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的,沉睡的侧脸。
看着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漂亮的,扇形的阴影。
看着他那总是紧抿着的嘴唇,此刻也微微放松下来,甚至透出一丝……温和的弧度。
这是温年第一次,见到顾凛川这副样子。
没有了冷酷尖锐的棱角。
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软的,毫无防备的脆弱。
温年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就那么贪婪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他以前从来不敢直视的沉睡侧脸。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应该立刻起身离开。
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和他也不能这样和平共处。
理智,清清楚楚地这样告诉他。
可是,他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挪不动脚。
甚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打破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
也舍不得……
惊醒这个好不容易才得以入睡的,男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温年不知道自己到底傻坐了多久。
他只知道,当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控制。
他就那么像个梦游的人,迈着僵硬虚浮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沉睡中的男人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也很轻。
生怕脚下会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响。
终于,他走到了沙发旁边。
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将自己完全交付给睡梦的男人。
这样的距离,让他可以更加清晰地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然后,温年就看到。
即便是在睡梦之中,顾凛川的眉头,也依旧微蹙着。
那抹深刻的痕迹并没有被彻底抹去。
它只是,暂时地被抚平了。
就像一座随时都可能再次爆发的,休眠火山。
温年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甚至带着一丝心疼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他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的指尖在空气中,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
他想,他只是想……
帮他,把那抹褶皱彻底抚平。
就在他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温热皮肤的前一秒。
那个一直沉睡着的男人,他的眼睫,却毫无预兆地,猛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他那双一直紧闭着的,深邃的眼睛,就那么突兀地。
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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