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宿在御书房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炙烤着朱红宫墙。

几只雀儿躲在枝叶间,叫声都透着懒意。

宫道旁的回廊下倒是难得有风,苏清宴和几个轮休的侍卫正挤在这儿偷闲。

众人卸了差事,铠甲未解,或靠或坐,一个个衣领都被汗洇深了颜色。

“这鬼天气,才四月就跟下火似的。”一个方脸侍卫仰头灌了口水,抹着嘴抱怨,“今早操练,张教头是不是存心折腾人?我那腿到现在还打颤。”

旁边黑瘦的侍卫嗤笑:“得了,就你偷奸耍滑最在行。我瞧见你蹲茅厕躲了半柱香时辰!”

众人都哄笑起来。

苏清宴啃着干粮,慢悠悠插话:“要说惨还是李哥惨,昨日被罚巡西苑,听说遇上野猫打架,追了半宿。”

被点名的李侍卫呸掉口中的枣核,笑骂:“苏清宴你小子别得意,明日就轮到你夜巡!”

说笑间,廊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说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齐刷刷起身,只见王川公公手持黄绢稳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

苏清宴忙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单膝跪地。王川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他身上:“苏侍卫,陛下念你机敏勤谨,特调你入御书房侍奉。”

众人说笑顿止,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御前大太监王川公公手持一卷明黄绢帛,面容肃穆,缓步而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三人一行,无声无息,却让原本喧闹的气氛霎时凝滞。

侍卫们皆训练有素,顷刻间已齐刷刷起身,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窃窃私语起来。

唯有苏清宴,因背对着廊口,又恰在啃一块有些干噎的绿豆糕,反应慢了半拍。

待他察觉异常回头,正对上王川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他手中还捏着那半块糕点,一时忘了礼数,只傻乎乎地眨了眨眼。

“苏侍卫,”王川的声音平稳得如同殿内那座古老的自鸣钟,每个字却清晰沉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陛下有旨。”

苏清宴一个激灵,慌忙将剩下的糕点全塞进嘴里,单膝跪地,动作因匆忙而略显狼狈,引得旁边低着头的云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陛下念你机敏勤谨,特调你入御书房侍奉。”王川展开黄绢,语调平直地宣读,目光却落在苏清宴头顶,“月钱涨五层,望你好生当差,莫负圣恩。”

“卑职叩谢陛下天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苏清宴声音洪亮。

他起身时,满脸堆笑看着王公公:“谢过王公公。”

王川与他寒暄了几句,带着随行人离开。

苏清宴眼角余光却敏锐地瞥见方才还其乐融融的众人,脸上变幻莫测。

他心头一丝微妙的预感掠过。

得!升职加薪的喜气还没来得及品味,这明枪暗箭的味儿先闻到了。

果不其然,从那天起,苏清宴便真切体会到了何谓职场霸凌。

排班表一出,气氛就有点怪。负责排班的李侍卫清了嗓子念着苏清宴的班次:“……初七西苑夜巡,初八乾清门早值,初九又夜巡。”

旁边厚道的老侍卫嘀咕:“这排法,夜班接早班,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啊。”

李侍卫抱着胳膊笑:“能者多劳嘛,苏兄弟是御前红人,精神头足。”

苏清宴没接茬,递上水囊:“李哥,喝口水。”

看他喝了,才挠头道:“李哥,这班我肯定好好值。就是有件事得先跟您请罪——前几夜我巡西苑,后半夜困得眼发花,把只野猫影子当成了人,吓出一身冷汗。这要是因为缺觉真看走了眼,闹出动静惊了宫里,我可担待不起啊。”

李侍卫皱眉想了想,拿起笔在册子上划了一下:“初九夜班和王三换换。以后精神不济就用冷水擦脸。”

“谢谢李哥!”苏清宴爽快应下。

周围人见李侍卫改了安排,也就散了。

苏清宴叹了口气:这一关,算过了。

可到了饭点,膳堂里人声鼎沸,又出了幺蛾子。

苏清宴端着盘子走过去,原先那桌人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他刚坐下,对面的李侍卫就敲了敲碗边,似笑非笑:“哟,苏红人今儿也屈尊来吃大灶啦?”

苏清宴头也不抬,扒拉一口饭:“李哥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差事听着光鲜,整天不是站着就是站着,哪比得上你们在外头自在。”

他嚼着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了,刚我回来路过御书房,听见里头两位公公说话,像是说西苑那边要提前收拾,春猎恐怕得提早。”

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张侍卫立刻接话:“提早?什么时候?”

“没听真,就飘过来一耳朵。”苏清宴夹了块萝卜,说得含糊,“反正时日已近,各位哥哥的马具、弓箭啥的,有空都看看,总没坏处。”

这话一出,桌上气氛明显松了些。过了两日,他真拎了壶酒来,往桌上一搁:“陛下赏的,我一个人也喝不完,兄弟们尝尝。”

众人推让两句,也就笑着分喝了。

至于被褥那事,更见他的性子。

那晚他回屋一摸,褥子湿透,同屋的鼾声打得雷响。苏清宴没作声,第二天一早,抱着湿被褥去院里晒。几个下值的兄弟撞见,不免问:“这怎么湿透了?”

他一脸晦气:“快别提了,准是昨儿夜里风大,窗没关严,泼雨进来了!后半夜冻得我直哆嗦。”

有人看不下去:“今晚来我这儿挤挤?”

“谢了哥,不麻烦,我找内务府的刘公公想想法子。”他转头就寻了管杂物的宦官,塞了点碎银子,愁眉苦脸:“刘公公,您瞧瞧这被褥……值夜回来根本没法睡,白天当差都没精神,怕误事啊……”

刘宦官收了银子,又见他说得在理,没两天就给换了床新的。

经此一事,那些还想使绊子的人心里也得掂量掂量:这小子,看着不声不响,倒是个有门路的。

几桩事下来,苏清宴不吵不闹,该示弱示弱,该通气通气,愣是把日子顺了过来。

可更头疼的是御书房当值,若只是站着当摆设也便罢了。

顾北辰似乎打定主意要物尽其用,苏清宴除了侍卫的本职,还兼了部分内侍的活儿。

这日午后,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心浮气躁。顾北辰批阅奏折的间隙,忽然将朱笔一搁,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正垂手侍立的苏清宴身上。

“苏清宴。”

“卑职在。”苏清宴后背一凛,立刻上前一步。

“手伸出来。”

苏清宴虽不明所以,仍依言伸出双手。

顾北辰竟将一方冰凉温润的私印放入他掌心,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皮肤,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

“墨磨好了?替朕把这几分用印。”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清宴心下愕然,用印之事素来由贴身太监或皇帝亲为,这……

可他丝毫不敢怠慢,敛息屏气,小心翼翼地将印章蘸上朱泥,再端端正正地盖在皇帝方才批示过的奏疏末尾。

不就盖章吗?手熟得很,做起来格外专注稳妥。

顾北辰靠在椅背上,看似闭目养神,眼角的余光却将苏清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情都收入眼底。

待他盖完,才淡淡开口:“手倒稳,字认得全吗?”

苏清宴恭敬答:“回陛下,卑职粗通文墨。”

“嗯。”顾北辰重新拿起朱笔,状似无意地指向桌上另一份奏折,“念这段给朕听。”

苏清宴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字一句念得平稳清晰。待念完,声音落下。

他垂手站着,等了好一阵儿,上头却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顾北辰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奏折里,再没开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御书房里只剩更漏不紧不慢的“滴答”声。

苏清宴昨夜没睡踏实,中午又没得空歇息,这会儿站得久了,腿脚发麻,那规律的滴答声活像催眠。

他拼命想集中精神,心里默数着更漏,告诉自己撑住,可眼皮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沉。

慢慢地他感觉自己还站着,还能听见声音,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轻飘飘的,眼神直愣愣地失了焦。

顾北辰批完一本折子,想蘸朱墨,发现砚台里快干了。

他头也没抬,习惯性地朝旁边伸手:“研磨。”

等了片刻,没动静。

他微皱了下眉,抬眼看去。只见苏清宴还规规矩矩地立在原地,姿势都没变。

“苏清宴。”顾北辰声音沉了些。

还是没反应。

这下顾北辰觉出不对了。他放下笔,身子往后靠进椅背,目光落在苏清宴脸上。仔细瞧了几息,他发现这侍卫眼睛是睁着的,可眸子里空荡荡的,一点神采都没有,像是……睡着了?

顾北辰觉得有些稀奇,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停在苏清宴面前。凑近了,能听到对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

他伸出手,在苏清宴眼前缓缓晃了晃。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眨不眨,毫无反应。

真站着睡着了?

顾北辰挑眉,视线落在他脸上。平日这人总是低眉顺眼,或是带着几分狡黠,此刻毫无防备,才让人看清这五官生得是好生标致。肤白,长睫,挺鼻梁,唇形也好看。

一个侍卫,竟生了这样一副勾人的皮囊。顾北辰心中莫名一动。

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一手抄过苏清宴的膝弯,另一手揽住他的背,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苏清宴看着瘦,抱起来却不轻,大约是习武之人骨肉匀停。

他睡得沉,被抱起来时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蹭了蹭,额头抵着了顾北辰的脖颈。

顾北辰身体微微一僵,侧头避了避那拂在颈侧的呼吸,抱着人走到里间的龙榻边,将人放了上去。

苏清宴一沾到柔软的被褥,自发地蜷了蜷,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却极轻。

顾北辰站在榻边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想扯过薄被给他盖上,手伸到一半又顿住,最终只随意地将被子一角搭在他腰间。

他转身回到外间,重新坐下,拿起朱笔,却半天没蘸下去。

目光掠过奏折,不着痕迹地扫过里间榻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御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顾北辰:睡龙榻!这是侍卫能干的事?

苏清宴:抱侍卫,这是皇帝你能干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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