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的黑云, 跟块灰暗且不透光的缎布似的，笼罩着整座皇城，预示着风雪的来临, 许是方立冬, 风太过刮骨，诸承越从祈心殿里出来的时候, 冷得打了一个寒颤, 手一直抖着。jiujiuzuowen

他左手摁着右手，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遗忘掉方才，血肉刺入温热肌肤的感觉......他是太子, 徜徉在权谋里，杀人自是常事, 可这一次, 他是弑君弑父啊！

最令他接受不了的是, 明明他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心中却有些兴奋, 是罪恶带来的快感。

其实, 根本就不用结党营私，不用哈腰低眼、屈尊降贵去讨好那些世家贵族，也不用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坐上那把龙椅，只需要一把匕首，如果能不费吹灰之力享受那样无上的荣光，那么大逆不道又如何呢？

他忽然有些理解邸凉钰了, 尝过打破规则的甜头, 谁还愿意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呢？

这样有悖常伦的想法，与他受的正统储君教育截然相悖，这两股力量在他脑海里不断打斗叫嚣, 他觉得疲累不堪。

踏过高高的门槛，脚步虚浮，云公公上前扶了一把，诸承越对上他波澜不惊的平静招子时，就晓得了。这常年伺候御前、看似只忠心于皇帝一人的大黄门，竟然也是邸凉钰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他多次的笼络无疾而终，原来他竟是邸凉钰的人。这么说来，他多次的讨好、在父皇面前批责邸凉钰，请命清君侧......这些事情邸凉钰他全都知道。

思及此，他心里没由来升起一阵恐慌和怨恨，猛地甩开云公公的手，他内力深厚，若是常人早便飞出十尺远，可云公公只是趔趄两步便稳稳站好了，可见功力也非同一般，只是附庸便尚且如此，那正主邸凉钰本人呢？

诸承越与邸凉钰交手过几次，可邸凉钰总是跟糊弄小儿似的，即使诸承越觉得自己已经使出全力，邸凉钰随便抬个手便能化解，顺带叫他带了一身伤回去。他一向不以为意，只觉得邸凉钰是故作高深，实则内里早就不堪一击。

可如今看来，邸凉钰确实深不可测，他不使出浑身解数，不过是没把自己的小把戏放进眼里罢了，在他眼里，他这个太子不过是个可笑的跳梁小丑罢了！

“邸、凉、钰！”他咬牙切齿念出这三个字，像是发泄怒气一样。

膝间疾风劲卷，猛地击打腘窝，诸承越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邸凉钰负手而立，微微偏头，声音阴柔发冷，听来心中寒意顿生，“本座的名字，也配你来叫。”

配.....

诸承越心中的怨恨越来越浓烈，直到听见这个字，忽地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他仰头看着邸凉钰，他逆着昏暗的天光站着，一身冷薄的飞鱼服，头微偏，斜而上飞的眼尾勾连着妖冶的红花，眼睛微眯，看着他，尽是不屑。

诸承越从没有像此刻觉得，自己的世界虚假地可笑。

母后，父皇，挚友，五成兵马司总指挥司师客铭、云儿.....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是与生俱来的君主，他应该兢兢业业，文武双全，他是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他将坐拥天下。

那别人怎么说邸凉钰呢，千古佞臣，折万臣忠骨，挫君将清魂，无常人之三观，贪名图利，杀人如麻，茹毛饮血......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汲汲营营的千夫所指九千岁，最瞧不上的，就是那个万人敬仰的位置。

这泱泱北朝，在邸凉钰眼里，不过就是，掌心里搭就的积木荒城而已，他高兴了，添两块石头，生气了就晃一晃，在他的规则天地里，他就是神，想做什么做什么。他以此为乐，逼着里面的人发疯发狂。

殿里面忽地是茶盏落地，接着就是云公公一声尖细而又悲怆的惨叫，“陛下！”

诸承越此时心冷如铁，听见这装模作样的声音，心里面没想到别的。他只是想起，那跌落的茶盏，是去年父皇生辰，他为了讨好，专程托人从江南一掷千金，买来了雨过天青时才出窑的青花瓷。

就这样摔碎，也未免太可惜了。

皇后紧跟着出来，因为常年信佛而平静的面上，十分应景地，也挂上了凄惨悲伤的泪珠子。她见诸承越跪在地上，上前扶起他来。

“承越，你父皇殡天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北朝下一代君主，你将带领北朝走进一段新的盛世。”皇后面上悲伤，眼底是掩不住的欣喜，那是光亮从黑暗里挣扎出来的欣喜。

“母后，父皇崩逝，你只想到了这件事？”

听着儿子冷漠的声音，皇后微愣，意识到，或许不给任何准备就让他面对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说，未免有些残忍，“承越，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母后也不打算说，但你需要记得，你父皇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或许也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君主，但是你父皇是一位很合格的父亲，你要继承他的天下，送他一个海清河晏。”

“哈哈哈.....”诸承越觉得可笑，狠狠甩开皇后的手，“那为何让儿臣做这样的事情，母后，伙同奸佞逼着儿臣弑父的人，不是您吗？”

皇后看着自己儿子癫狂又不知所措的表情，又看了一眼殿前看热闹的邸凉钰，忽地觉得，高下立现，同为文康帝的孩子，差别怎么就这样明显？她无奈地叹了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承越，你被保护的太好了。”

他现在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反正邸凉钰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只需要在东宫等着便可。这天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她着人将太子送了回去。

祈心殿前一片来来往往，哭喊声，嘶嚎声络绎不绝，邸凉钰倚着廊柱，冷眼旁观着，手指哒哒弹着，十分不在意，就跟死的那个人，跟自己没有半分血缘似的。

皇后抱着手里面的汤婆子，想上前问候，踟蹰片刻，还是算了，那孩子冷心冷血惯了。

当年啊，她方入宫，自以为和文康帝情意正浓。那时候，文康帝清风朗月，意气风华，有手段有谋略，不知是多少春闺梦里人，若不是她那日走错了道，她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个表面上光风霁月的人，竟然对自己的亲妹妹产生了那样龌龊的绮念......得不到，竟然要毁灭了她，做了那样的事情。

后来诸流光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再也掩不住，她身为皇室贵族，又尚未出阁，不能教这种丑事传出去，只能去囯寺里面偷生下来，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纵然心中怨怼，也不忍心对孩子下手，便将孩子扔在了青城寺，任其自生自灭，好在那孩子运气好，被青城寺住持镜澈大师收养。

回来以后，面对皇兄日日骚扰，她不堪受辱，毅然自荐去和亲，嫁给南朝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女人，大臣们纷纷称赞，文康帝愤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答应。

而她，目睹了这一切，日日面对文康帝的时候，都是强忍着恶心面对这歌强行狎弄亲妹的变态，文康帝为人敏感，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用了各种手段，才知道她明白了他的真面目，于是他在她面前也不屑于伪装，动辄暴虐狂躁。

她虽是皇后，表面风光，可内里早就**透了，还好很快承越出生了，她心灵有了寄托，常驻青灯古佛。青城寺也成了她的长住所，是以她常常能够看见那个阴郁寡言的少年......

她以为诸流光彻底放弃了他，却没有想到诸流光利用自己在南朝的身份，得到了月光花嫁，并种在邸凉钰的身上。她心有不忍，偶尔会帮扶少年一些，后来承越需要照顾，她便很少去青城山了。

再见到他，他被诸流光送到了宫里，也不知诸流光给他灌了什么**汤，叫他心甘情愿净身为奴，挺着一身奴骨，爬上了九千岁的位置。

阴鸷，不择手段。

记得他登上九千岁的那一天，去了她的佛堂，喝了杯茶，淡淡道：“本座问问你，想不想要那个位置？”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她一下子捕捉到了重点，捻着佛珠的手有些发抖，她知道他顾念着自己当初的恩情，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颤抖着嘴唇，斩钉截铁说了一声：“本宫想！”

“那就让小太子做准备吧。”他放下茶杯，扬长而去。

太子......果不其然，七天之内，承越登上了太子的位置，后来一步一步，坐到了今天独大，如她方才所说，承越.....是在是被邸凉钰保护地太好了。

天上飘起了小雪，细细碎碎的落在红墙黑枝上，她裹紧了大氅，看邸凉钰身上依旧是一身薄薄的飞鱼服，指节冻得发白，同以往一样，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她才想上前问候两声，就见落公公拿着一件玄青大氅给他披上了。

“爷，您可别折煞奴才了，夫人天天来信催，就差没将青云送过来，这要是回来发现您病了......”落公公碎碎念，叫皇后听了个正着。

夫人？卫绣玉那小姑娘？

远远看过一面，样貌惊艳，不过据说是诸流光的人啊......这件事她都知道，没道理邸凉钰不知道，看样子夫妻二人挺和睦的，难道是邸凉钰在算计什么？

她打量着，却发现邸凉钰的嘴角隐隐上扬，微不可查，很快消失，快得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幻觉。

他的掌心太冷，雪落在上面，久久不化，薄薄一层，勾出手指修长分明的轮廓。

“初雪啊，丫头。”

***

青城山，绣玉正拿着金疮药给卫凤越上药，卫凤越裹着被子，光溜着身子，往后躲着。

“不是，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绣玉好笑，举起手里面的瓶子，“这是金疮药，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给你上过了，要不你能好的这么快？”

也亏得她是一国储君，在山路上都能被人暗算，若不是她无意撞见，这卫凤越怕是要半夜喂了狼，说起来，她还是卫凤越的救命恩人呢！

卫凤越依旧往后躲，绣玉不耐烦了，上前按住她，“治不了你了还！”

邸凉钰的蝴蝶刃有毒，她现在内力暂时尽失，挣扎不得，只能顺着绣玉。绣玉上着药，“你看，我说没什么吧，你以为我拿的是什么？”

哼，你夫妻两没一个好东西。卫凤越冷哼一声，“老子以为你拿的是盐。”

“呵，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

上完药后，卫凤越捏了一把绣玉的手，“臭丫头，手越来越嫩了，那小白脸给你养的不错啊，可惜了，我要是能尝尝......”

话还没说完，一把刀就扎进了她面前的床板里。

卫凤越：......妈了个巴子的！

外面吹了凉风进来，她偏头一看，外面下起了雪，南朝是个不下雪的地方，她一来就碰上了北朝的初雪，难得来了兴致，“卫绣玉，下雪了。”

她扭头一看，旁边早就没有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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