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寺在巍峨的普罗山半山腰上,玉竹翠林,雾气缭绕。
一路上,费依依见到不少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一步一磕头地虔诚从山脚下一直到寺庙中,以此证明诚心,祈求佛祖怜悯。
终于到了半山腰,眼前是一条蜿蜒的青石小径,岁月在石面上刻下了斑驳的痕迹,石缝间倔强地生长着几株青苔,幽绿的色泽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生命的坚韧。
而寺庙情景远比他们山下的更糟糕,从山脚下一路跪拜到半山腰的人们发现,寺庙宽厚仁慈也是有限的,佛光普照不及所有人,来晚者只能在外面等着施粥。
春闱前,远山寺里还都是敬奉香火的求学着,如今竟是布满了祈求施舍的难民,佛前香火灭了许久了。
监寺静尘出来主持混乱的局面,在衣不蔽体的难民中,一眼便看到了顾清安与费依依。
他连忙露出谄媚的微笑,甚至顾清安是顾候府的公子,怠慢不得,赶紧差几个小和尚将二人带到客堂。
客堂内萦绕着淡淡的檀香,陈设简单而典雅,墙上挂着佛祖像,中央摆放着古朴桌椅。
桌上早已备好了茶水和点心,仿佛知道要来客人一般。
费依依坐在椅子上,无心喝茶,耳边满是有气无力的痛苦哀嚎,顾清安知其心思,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没过多久静尘大师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胸前行礼。
静尘生得国字脸,浓眉大眼,长相精明不想一个慈祥的僧人,这是费依依对他的初印象。
“阿弥陀佛,在下静尘,二位施主,此番前来,是求子还是求平安啊?”
费依依亦起身行礼,与顾清安对视一眼,他立马领会,上前一步,环住她上臂,尽显亲昵,“我们这次来,是来寻人的。”
静尘脸色微变,笑容仿佛凝固住,“寻人?”
顾清安点点头:“是,听闻魏典大师避世不出,竟是到了远山寺削发为僧,我家丈人素爱魏典大师的画作,娘子体贴孝顺,在得知此消息后,为完成父亲遗愿,特地前来。”
静尘听着,并未有太多表情变化,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旁边的小和尚使了个眼神,故作思考地道:“魏典...好似是...”
顾清安未给他留拒绝的余地:“魏典大师名动京城,静尘大师不会不认识吧。”
“哈哈,顾四公子说笑了,贫僧怎会不识魏大师呢?快去把慧觉请来。”
没一会,小和尚带了一个身形矮小的僧人过来,浓眉国字脸,嘴上长了一痣,看上去有些机敏。
这就是...魏典?
费依依有种预感,这人身上没有书卷气息,丹青之意,左右看不像曾经是个画家,远山寺倒是有佛光普照,去除凡尘之力。
她浅浅扫过慧觉头上的九个戒疤,算时间下来魏典削发为僧时间倒也不长,便是成了如此德高望重的僧人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承蒙娘子喜爱,魏某不胜感激,只是遁入空门已久,许久不沾染凡尘之事了。”
费依依行礼道:“此番我与夫君贸然前来,多有叨扰,只是我父生前特别喜爱慧觉师父的那副春江百景图,我也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特地前来拜会大师。”
静尘察言观色:“不若我们一起坐下聊?”
几人围着桌子坐着,慧觉手上捻着佛珠,道:“那副画已是前尘旧事了。贫僧祖父曾位及凉州府尹,儿时曾去拜见祖父之时,曾领略过凉州之美,虽不及曾经万分之一,倒也算是风景秀丽,美不胜收。”
“于是我便稍作想象,画下了这春江百景图,不曾想此画会变成罪臣之物,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难为顾娘子喜爱,顾娘子又是如何得知这画的呢?”
费依依嘴角弯起一抹笑容,她似乎早已习惯了罪臣之物这四个字,对方又在开始试探她的口风,更加证实了她心中猜想。
“我不过是父亲太过喜爱春江百景图,所以才对此画记忆犹新罢了,今日前来拜访慧觉大师,亦是父亲生前遗愿,不知能否留下大师墨宝?”
费依依不想与他们周旋,简单直接地道出自己的诉求,问题全然抛给对方解决。
“哎...我许久未曾提笔,不知这字能否让顾娘子满意呢?”
“无妨,只要能留下大师墨宝,依依已是荣幸之至,此番前来只有这一个愿望,若能如愿,依依愿奉香赈灾。”
听了这话,静尘抬了抬手,命小僧人去准备纸笔,让慧觉大师留下墨宝,并明里暗里地询问顾家夫妇能奉多少香火。
费依依顾清安心照不宣地对视,原是两人心中想的都一样,这静尘可不是个能不被外界尘埃所扰之人。
“奉香火此事还是要问我夫君。”费依依最近可是囊中羞涩,奉不了多少香火便把如此功德无量之事,给了顾清安。
顾清安歪头挑眉,兀自点头,谁让是为自家娘子破财呢?自觉地到一旁去与静尘谈香火事宜。
费依依看着魏典的字迹与图上的落款别无二致,看不出有何不同,应当是同一个人。
此时她只想赶快回家,寺中的流民更加多了,皆去粥棚疯抢吃食。
费依依回头走神之际,突然撞到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女子,她低头一看,女子抓着她的脚,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女子倔强地抬头看着她,那双漆黑眸子写满了坚毅,仿佛用全身力气抓着她,不肯松手。
费依依蹲下身来为她把脉,脉象虚弱,邪气入体,弱症已久,不像是周遭的难民。
这期间过来几个小僧人,一边道歉一边把女子拖拽走。
女子拼命挣扎着看着费依依,挥着满是血迹的手,嗓子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破不成音的呜咽。
“慢着。”费依依走过去,用手帕将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僧人心怀慈悲,怎能如此对待女子?”
小僧人察言观色,顾家夫妇刚奉了香火,怠慢不得,连忙道歉:“是是是,快,你们松手。”
“你们且把她扶到粥棚那边的草席上,我给她亲自喂完粥便走。”
费依依去盛了白粥,用汤匙勺了一勺,吹散热气,缓缓地喂到女子嘴边,观察着她身上的伤。
手腕脚腕处都有不同程度的血痕,定是被铁链禁锢所致,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淤伤,已是气命已绝靠着意志支撑到现在,不敢想象,是谁对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施如此酷刑,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身后的僧人,碍于顾清安在身侧,不好上前,也不知为何,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此时又抓不到静尘主持的影子,寺里刚进了香火,静尘定是闭关送佛,领悟极乐去了。
“你有话对我说?”
女子指了指自己沙哑的嗓子,示意她说不出话,于是费依依握住了她的手,女子也很聪慧,悄悄地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字。
费依依全神贯注于掌心,眼神随着她写下的字一点点地变得震惊,末了覆住她的手,仿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真的?”
女子疯狂如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费依依收稳心神方才起身,回头对着那几个小僧人说:“这女子所患急症甚是罕见,需得我带回木春堂好好诊治。”
小僧人左右为难,“顾娘子,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费依依看向顾清安,见他点头,心里有了底气,“这女子是在你们远山寺发现的,浑身溃烂不堪,我一行医之人见了,不可能不管。敢问小师傅因何缘故要阻拦呢?”
“这...”小僧人挠了挠光亮的头顶,他们也是奉师命罢了,知道远山寺后山有一块禁地,听说关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
“若小师父执意阻拦,那便对簿公堂,请府尹大人,做个决断吧。”
“万万不可!”
“所以,为何我一医者不能救一个将死之人?”
此时有些吃饱的看客过来凑热闹,从只言片语中得知故事原委,窃窃私语地口口相传,这样下去远山寺若不给出个解释,那便要成为众矢之的了,这也是费依依铤而走险的目的。
“不劳烦顾娘子施救,我们这就为她请郎中。”小僧人急得满头是汗,差人去寻郎中,又让另一波人去找静尘。
顾清安为即将燃起的熊熊烈火,添了一把柴:“哎?这和尚办事好生奇怪,我娘子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娘子,她本人在此却不让这她医治,倒是舍近求远去山下请郎中,这是什么道理?”
看客:“对啊,对啊。”
小僧人到底是年轻,三言两语便被牵着鼻子走,“施救倒也可以,但不能带...她走。”
顾清安:“哦?为何?”
费依依:“谁人不知我木春堂中诊治甚是齐全,为小娘子做个全身检查,才能更好医治啊。”
看客连声附和,小僧人终是顶不住压力,还好请的郎中到了。
难为他们寻来最近医馆的郎中,只是他眼神不好,为女子诊脉后,看她身上伤口已是很费力了,连连叹气:“如此复杂的病症,恐怕只有木春堂的费娘子有回天之力了。”
“老郎中!你只开几副药便罢了。”
老郎中对声音很是敏感,循声看去瞬间捕捉到费依依身影,“呀!费娘子不就在这吗?那还叫老朽过来做什么?山路崎岖我这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爬山别提有多费劲了。”
郎中不过是三言两语絮叨抱怨了起来,随即回头与费依依讨论了女子体弱病症,便被不耐烦的小僧人请了出去。
“事已至此,小师傅,她能不能活,由你们远山寺自行定夺。”
费依依走过去最后看了一眼女子,随即起身与顾清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寺庙。
此前费依依完全是在强撑,到了马车里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回神过后,才发觉指尖冰凉。
正巧顾清安握起她的手问:“怎么了?”
费依依抓住他的衣领,对上他的双眼:“顾清安,你一定有办法,将那女子救出来,对不对?”
“...娘子。为何执着救那女子呢?”
“因为,她是魏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