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思无凭(五)

思无凭(五)

二人一时沉默,曲悠迟疑片刻,低声建议:“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柏影拒绝:“若如你所说,此处可是虎狼窝,你我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不要冒险了罢。”

曲悠左右看了一眼,道:“有刑部中人跟着,你怕什么?”

柏影犹豫了半天,将那碟花生米吃得精光,终于豪气干云地拍板:“罢了,那女子可怜,便是为了她,也该去看看的。”

二人下了楼,见果然有人跟随,这才放了心,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芳心阁门口。

门口的小厮打量一眼,伸手将他们拦了下来。

“二位……”那小厮目光闪过一丝狐疑,“我们这里,不欢迎读书人。”

不欢迎读书人?

自古青楼都是文人墨客最爱去,哪怕是开在北街,恐怕也会有穷酸书生光顾,不欢迎读书人,难道只接待做工的人么?

可这群人完全没有读书人舍得花钱啊。

柏影眼睛一转,立刻换了口气,粗声粗气地对曲悠说道:“早跟你说了,装什么不好,非装读书人,你大字不识一个,现在倒是人模狗样!”

他转过头去,笑道:“我这兄弟哪有钱读书,不过就是馋人家街上文士高雅,到此地来装装样子罢了。”

曲悠连忙配合,又羞又怒地道:“你自己兜里没两个钱,还好意思说我!我看这位大爷就是看咱们穷酸,不让进罢了。”

那小厮见她言语粗俗,又瞧着两人身上衣物确实便宜,当即便和缓了神色:“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做的就是大家伙的生意,丁香姐,出来接客罢。”

他说完便有一个满脸堆笑的黄衣女子迎了过来,甜腻腻地一手挎了柏影,一手拉着曲悠,往里走去:“客官,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我帮你找!”

柏影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曲悠一眼,曲悠硬着头皮装出一副色眯眯的模样,挑了挑对方的下巴,故作不满地粗声问:“你们这里的鸨母何在,怎么不见她的人影,莫非是不想接待?”

“哪里哪里,妈妈近日风寒,丁香陪你们便是了。”丁香眯着眼睛赔笑,又唤了一声,不多时,方才在对面茶楼中看见的姑娘们便顺着楼梯走了下来,在两人面前站成了一排。

柏影略有惊讶,装出一副窘迫的样子,朝丁香忸怩道:“姑娘们……都好,只是姐姐怎么都叫下来了,我们兜里的银钱——”

曲悠打断他,大声道:“大哥,咱们有钱,我昨日做工,刚赚了五十个铜板……”

“客官尽兴最重要,随意打赏两个就好。”听见二人言语,跟进来的小厮笑意更深,他朝着丁香使了一个眼色,转身离开了简陋的大堂。

曲悠朝左右两侧打量了两眼,这两层小楼里外都旧,一楼的珠帘上挂了一层厚厚的灰,连帷布都略有褪色。

而面前站着的姑娘们竟比曲悠想象中颜色还好,她虽只进过春风化雨楼,但观众人的容貌,放在繁华之地也是数得上的。

丁香似乎是察觉到了二人迟迟未有动作,迟疑地唤道:“客官……”

曲悠只好胡乱地指了一个,由着那姑娘带她和柏影上了二楼,走到楼梯上时,她还听见了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身后的丁香连忙笑着解释了一句:“新来的,不听话。”

两人进了一个小房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料的味道,柏影抽了抽鼻子,暗中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无毒。

门一关上,跟着他们上来的姑娘立刻开始面无表情地脱起了衣裳。

柏影吓了一跳,一把把她刚脱了的衣物拽了回去,那姑娘一愣,曲悠眼尖地瞧见了她耳后的刺印,不由压低声音问:“你是官宦出身?”

那姑娘的脸色这才真正变了,她朝身后看了一眼,扬声说了一句:“客官,奴叫芷菱。”

芷菱引二人在桌前坐下,又去关了窗,边忙边刻意说着:“您二位是做什么营生的?竟生得如此俊俏。”

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只炸毛的毛笔,蘸了桌上的茶水,字迹随写着随干:你们认字?

柏影也学着她调笑道:“哪有芷菱姑娘好颜色!”

曲悠点了点头,心却沉了下来。

看来她猜得果然没错,这芳心阁有问题!

那几个小厮守在门口,或许还在监听室内的动静,所以这芷菱不得不写字倾诉。

方才他们说“不欢迎读书人”,恐怕也是觉得北街常来往之人认字的少罢。

芷菱开始对二人还很戒备,直到曲悠在桌上写了“谷香卉”三字之后才忍不住放下了戒备。

她颤着嘴唇,连写字的手都有些抖,口中却毫不羞耻地说着“客官不要这么着急”之类的言语,很是熟练。

柏影也配合地多演了几句。

芷菱蘸水写得飞快,曲悠在一侧越看越心惊,要不是担忧被人怀疑,简直想要抬手摔了手边的茶具。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耐心地继续看,却不料一炷香的功夫后,门外传来了一阵明显的铃铛响声。

芷菱听了,却像是见了什么可怕之事般吓得一惊,她奔向窗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回头哆哆嗦嗦地写:晏公子来了。

晏公子?

晏公子便是谷香卉那个姓晏的情人罢?

曲悠示意她不必惊惶,走到门边,把门开了个缝隙,隐约听见了一句“你们怎么敢放人进来”,刚想叫柏影过来,便觉得后颈处传来了一阵冰冷的刺痛。

*

周檀阖上手边的案卷,发觉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斜阳自他书斋的竹窗中照进来,窗外竹林茂盛,如置身幽篁深深处。

此处本名叫做“慎行堂”,是历代执掌刑部之人的处所,他来之后,摘掉了那块血迹斑斑的牌子。

自此众人便称此无名处为“书斋”。

窗框上依旧残留着陈年的血迹,周檀素喜洁净,却伸手拂去了上面的尘灰。他转身预备去净手,门口却“噔噔”响了两声,刑部侍卫贺三推门进来,冲他恭谨地行礼:“周大人。”

周檀微微阖首,没有说话,贺三从身侧取出名簿,毕恭毕敬地奉上:“已查明典刑寺上下二百零三人中,姓晏的仅有一人,此人名为晏无凭,只在典刑寺挂名,实际上是典刑寺卿彭越彭大人的心腹,典刑寺并无此人档案,恐怕要知会彭大人协同探查。”

他低着头,良久才听见周檀毫无诧异地轻轻“嗯”了一声。

贺三不敢隐瞒,继续道:“还有一事,我们去查晏无凭,发现他今日下午恰好去了芳心阁,至今都没出来。据跟随夫人之人的回禀,夫人今日早些也去了此地,大人之前说不要叫夫人知道有人跟着她,但事涉安危,小人不得不问一句,那晏无凭或会对夫人不利,我们是否要进去?”

周檀顿了一顿,道:“不必了。”

贺三心中暗道,这周大人果然是冷心冷情,他从前在刑部只听说对方手段狠厉,却不想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竟连新婚妻子的安危都不在意。

他恭敬地垂手,正打算出去,又想起一事:“大人吩咐小人之事,小人已经办好了。”

周檀刚来刑部之时,曾吩咐自己将一个沉香木盒子移交给樊楼中一个黑衣人,前几日又叫他带了许多银票给那人。

周檀在刑部没有心腹,时常寻他,大概是因为他平日里话少罢。

这些权贵人物做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贺三深谙此事,从不多问。

周檀应了一声“好”,却走到了他的面前,贺三有些紧张地抬头,发现周檀从袖口取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他。

贺三一时有些激动——家中母亲久病,每月光抓药就要一两银子,他月例不够,捉襟见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赏你的,”周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事情做得很好,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果然是封口费。

周檀让他做的事情,还不一定是什么勾当。

贺三打了个激灵,当即给他磕了一个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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