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起细雪,扑向新房的窗棂。
雕花灯笼兜了几个旋儿,锦面窗布转眼晕出一片红光。
殷婉看了片刻又垂下眼去,双手只团着膝上的那方喜帕,目光涣散地聚焦不到一处。屋里地龙的热度正盛,可寒意却从足底蔓延周身,冻得整个人无知无觉。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眶边缘慢慢泛红。
一旁的丫鬟栖冬看不下眼,小步蹭过去,问道:“主子可要用些吃食,您都饿了一天了。”
殷婉实在没有心思用,只摇了摇头。
栖冬抿抿唇,想起刚才听到的话,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小姐倒是一拍屁股走人了,老爷太太把您逼到如此境地,外面人说的难听,却句句都是冲您来的,奴婢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
殷婉当然知道那些,自打她和长姐换亲以来,胤都的风言风语就没停过,起初还只是一句两句的,到了今日宾客盈门,闲话便是有如雪花般铺天盖地。
殷婉蜷了蜷手指,把喜帕搁到床边,纤细的脊背几乎撑不住沉重的嫁衣,她抬眼,红光炽盛的新房昭示着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她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没想到她盼了又盼的姻缘成了催命符,最后她是嫁给了定远侯。
霍钊,可不光是她家姐的未婚夫。他还是霍钰的嫡亲大哥啊。
殷婉喉咙像塞了团棉花般说不出话来,过往种种像潮水般翻涌而上。她想安慰栖冬几句,却还是没有心力,连开口都费劲。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外面的宴席声也淡了,栖冬心焦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这都几点了,侯爷怕是不来了吧?”
门口忽地传来丫鬟的嘀咕声。
“所以说啊,这好命可不是靠算计就能得来的。殷家先前落井下石给长女退了亲,后来看侯爷加官进爵又反悔了,腆着脸换了这位二姑娘攀亲。……说来可真是个扫把星,把二爷克死了,她又巴巴嫁来,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咱们侯爷骁勇善战,不光凭借一己之力稳住西境,还极受圣上倚重,若不是有老将军的遗命,这殷家女还能进得了咱们府?”
……
丫鬟们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喜房里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栖冬气的嘴唇发抖,“岂有此理,奴婢这就去教训她们。”
她刚抬起步子,袖口猛不丁被一拽。
“由她们说去罢。”
殷婉坐在喜床边,新嫁娘的红妆粉黛敷面,将她原本柔和精致的容颜挡了个严实,就连神色都辨不大真切。
栖冬张张嘴,袖口没了桎梏,脚底却一下泄了力。
是啊,她出去又能怎样?
霍二郎这才战死不足半年,小姐便嫁进了霍家。就让她这个知情人听了都心里打突。
栖冬没跟在殷婉身边多久,但关于这婚事她却知道个中内情。
殷家和霍家祖辈交好,两姐妹的亲事是早先一同定下的,哪怕殷老太爷后来辞官回洛州没了往日尊荣,霍家都没说要轻易改易姻亲。
可霍二郎一死,大小姐看到定远侯在西境的战事焦灼,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攀扯上了高枝,居然漏夜躲去了庵堂避亲。
老爷太太把主子扔在祖父母膝下十几年,就连老太爷去世都没说要把小姐接回来,偏生这一出事想起人来了,把小姐锁在院里,又拿病重的老太太威胁了一番,最后可算是称了他们的心意!
“倘若有老太爷为您做主……”
栖冬不自觉开了口,话音一漏出去,她才后知后觉地赶紧收声,慌乱抬起眼。
但殷婉的神色依旧,甚至比刚才还平静些。
可若细细去看,少女的羽睫极小幅度地颤动了几下。
殷婉极力忍着,泪水堵得她呼吸都不畅快。
栖冬是因为长姐逃婚留下烂摊子而为她抱不平,但和这种委屈相比,别的……才像钝刀子般反复搅动,折磨得她心神不宁。
她不是没怨过父母把她撂下,不是没怨过他们十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
只是她已经很知足了。
至少她有慈蔼的祖父母,外派的兄长也偶尔会来看她。
至少她——还有他。
掌心下是针脚细密的嫁衣。她年初揣着满心欢喜,一针一线绣得格外快,但她还不满意,又绕回去几次修改,可到如今这些全都成了泡影……
现在想来,老天爷是眷顾她的,给了她那么好的一阵日子,可她真蠢啊,怎么会觉得往后都会好起来呢。
不会的。
自她出生旁人就说她不吉利。她怎么胆敢奢望那些……
殷婉掖紧袖口,再不去碰那嫁衣,深吸一口气硬把眼泪逼回去。正这时,院外风声一紧,星星点点的光芒亮了起来。
栖冬走到窗边觑了眼,立刻小跑过来。“是侯爷来了,奴婢赶紧给您把喜帕搭好。”
殷婉的心忽地揪紧了。还在恍惚间,喜帕就落了下来,眼前被朦朦胧胧的绸布挡着,她慌乱地连眼皮都眨个不停。
栖冬安抚地捏了捏她手心,站到一旁候着。
再怎么乱想,人还是进了新房。殷婉听到屋里脚步声多了,还有喜娘的笑声。
而她只是垂着眼,感觉着一道不容忽视的高大身影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就不紧张了,大概心里早没了念想,任谁都无所谓。漠然地抬手行礼,满满的哀戚涨在胸口,填堵得她眼底干涩。
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寒凉的鞭柄猛然贴面而过,大红的盖头毫无预兆地被挑起。
殷婉仓皇抬眼——
烛光从男人的侧脸滑过,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饶是不信鬼神,这时候她也信了。耳边嗡嗡作响,手指在掌心震得发颤,酸胀感从心口溢了出来。
“看夫人都看呆了呢。”喜娘打趣的声音都没把她的神志拉回来。
她的视线依旧未曾移动,喉咙都完全不受控制了,情不自禁地开口,
“你,回来了?”
少女眉眼泠泠若春水,眸子蒙着一层薄雾似的,此刻嫣红的唇轻启,声音软得像是带了一丝娇嗔。
霍钊淡淡扫了殷婉一眼,锐利的眼神片刻都未停留便又挪开。
他对这些姑娘家的把戏毫无所感,心里冷哧一声,根本没有回答。
这种明摆着的忽略,让殷婉慢慢回过神,男人的相貌也彻底清晰起来。他薄唇紧抿着,似乎很不耐烦,记忆中温暖的眼睛也变得冷肃极了,一双凤眼透着股迫人的凉意,让她感觉无比陌生。
哪怕再相像的眉眼也挡不住这人身上由里到外透出的轻蔑和疏离感。
怎么可能会是他?
殷婉的眸光黯淡下来。
心里好像漏了个角,呼呼的风往里边灌。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死后,一切记忆都慢慢消散,哪怕她再怎么想留住都不能。现在仅仅是看到这张脸,她的忍耐一下就崩塌了。
泪水就在眼眶边打转,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带着几丝希冀地抬眼——又深深看过去。
屋里谁都没有注意到殷婉的情绪变化,站在一旁的喜娘还捧着瓜果和合卺酒,喜气着声提醒,
“侯爷,还有合卺礼和坐帐呢……”
她还要再说些吉利话,霍钊却挥手道,“不必。”
喜娘很是错愕,一转身又看到床侧托盘中的秤杆还原封不动放在那儿。
“侯爷,这新娘子的盖头要用秤杆挑起才算礼成呢,不如您……”
“多此一举,你们都退下吧。”
霍钊撂下话,剑眉压得更低了。
他本就威严有度,此刻神色不豫,平白得让人不敢直视。喜娘慌张无比,哪儿还敢再多话,赶紧低眉顺眼地领人出门了。
凉气顺着掀起的帘缝渗了进来,屋里的红烛跃动不止,险险熄灭。
霍钊漠然地搁下喜帕,再也不看喜床这边,撑臂在交椅内坐下,闭眼抚着眉端。修长的手指像柄伞骨,遮住了眉眼处的冷淡和不耐。
“这婚事怎么得来的你也知道,不过若你往后克己守礼,府里倒也不是不能容你。”
他语气缓慢,到了最后加重了尾音,言语中都是警告。
殷婉点着头,可脑子里却乱作一团,只是这么看着,心里面仅有的一点念想就是把这张脸永永远远地印刻下来。
霍钊看也没有看她,冷冽的声线带着些漫不经心。
“过来这一趟已是仁至义尽,军中诸事繁杂,我先走了。”
他说完便立刻起身,殷婉按捺不住,仓促站了起来,“你别走。”
她的声音很是恳求,白皙的下巴也高高抬着,眼里泪光盈盈,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霍钊停下脚步。
他瞥向她,眼中的烦躁毫不掩饰。
“我不喜人纠缠,你好自为之。”
迎着男人近乎嘲讽般的口气,殷婉依然还定在原地。
他已经出了门,夜雪撩起衣袂,不带一点温度,只有细细风雪扑到她面颊。
看着那道别无二致的背影离去,殷婉整个人好像离魂般,脱了力呆坐在床沿。
耳边传来栖冬抱怨的嘟哝声。
“您不就是出言想要留下侯爷么,他可倒好,贬斥了您一通,当真太不近人情了。何况新婚不留宿,您往后还怎么在府中立足。”
她心疼殷婉,满心满眼都是关切,“这可是您的新婚之夜啊!”
殷婉猛地一愣,如梦初醒。红烛幽幽映在她颊侧,半明半昧的光影闪动。
对啊,这是她的新婚之夜。
可他……到底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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