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他当然不是霍钰。

霍钊威名赫赫,年少便一举击败前梁盘踞在西南的小朝廷,为圣上平了心头大患,陛下不仅特地赐下丹书铁券,还给了世袭罔替的尊荣。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家里对霍家这个姻亲格外满意。

而她的婚约,不过是顺带的。

尽管殷婉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可却一直没有太大实感。霍家儿郎十五都要到各州从军历练,那时候在洛州,她才第一次见到霍钰。

他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少年的眉眼紧紧盯过来,就连笑声都是真诚的。

明明山遥路远,她早对京城的渴盼早就淡了。可在洛州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往后的日子是有盼头的。

可后来,他死在了遥远的南地。再也见不到他了……

看到殷婉一言不发,栖冬只当她是因为方才霍钊不顾青红皂白的一番冷言冷语而心寒,不免担忧地轻唤。

“主子,主子您还好吗?”

殷婉终于回过神,摇着头,声音微弱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睡会儿,就好了。”

栖冬点点头,帮殷婉洗漱更衣,最后轻轻把帘帐拢起。正要退出去,只听殷婉突然又开口。

“明日可切记不能迟了。”

栖冬愣了一下,想起晨起的敬茶,不由有些担心,郑重称是。

第二天刚五更,殷婉便被叫醒了,她本就没怎么睡着,披上衣服后立刻起身梳妆。

昨晚霍钊未留宿新房的消息传遍了府里,栖冬估计是听到了闲话,进门的时候眼圈还有点泛红,硬扯出一个笑来,叫了小丫鬟们帮着梳洗。

快要收拾停当,栖冬规整着妆奁,突然咦了一声,转身问殷婉:“您怎得没把那个紫檀团花匣盒拿过来?”

那可是主子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

栖冬正要继续问,门却‘咚’地一声巨响,殷夫人沈氏派来的陪房顾婆子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顾婆子扯着吊梢眼,先环顾了内室一圈。

“干什么呢栖冬?还不赶紧给夫人换首饰!”

她急吼吼地数落完,拉开箱笼,上看下看找出一套赤红的银鎏金嵌珠头面来,“今天可是给长辈们请安的大日子,夫人您用的这套太素了。”

殷婉看了一眼,那是她母亲差人送来的,喜庆倒是喜庆,但未免太惹眼,便拦住顾婆子的动作。

“既然不早了,还是快些准备着吧。”

顾婆子扯着嗓子又嚷,“今日那么多外人在呢,夫人您怎么还不得争口气,免得旁人觉得咱们殷家女儿都是些小家子做派。”

“珠钗不用换”,殷婉招呼栖夏过去替她挽了个高髻,又选了对款式低调的耳铛。

顾婆子不满意地打量了她好几遍,眉头皱得像道坳沟。

“反正我可劝您了,这些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到时候反倒还给家里丢人。二姑娘您不要脸面,家里的妹妹们难道不要了?”

“看您这话说的,您忠心耿耿,怎得不回殷家好好伺候太太去?”

栖冬讽刺道,谁不知这顾婆子当初是因为贪财好利,手脚不干净,才被殷夫人故意派到了主子身边。

顾婆子一下急赤白脸,转而悻悻地催促殷婉,“反正太太说了,这头一日请安您可得上心,现在都不早了,该去请侯爷同去了吧?”

殷婉看了看铜漏,不安地蹙眉,派栖夏去前院打探消息。

霍钊平日在永霁堂处理公务,书房离这院里其实很近,没多久栖夏就气喘吁吁跑回来了。

“侯爷晨起便离了书房,现在也并不在前院,可能是出了府……”

栖冬一听急了,“这可是成婚第一日的新人敬茶礼,难不成要让夫人一个人去?现在都几点了,也没来个人通知咱们……”

怕耽搁时辰,殷婉不得已披上外氅,去了院门口等,昨日的雪下到了现在,寒风吹得衣摆绒边滚滚抖动,她提了提领口,双手忍不住在袖中瑟缩。

又等了一刻钟,栖冬实在没办法,小心试探道:“主子,不早了……”

“我们这就去问安吧。”

听到殷婉尽量镇定的声线,栖冬的眼圈一下又红了。

侯爷又不洞房又不同去敬茶,摆明了是半点情面都不给主子留,旁人又怎会敬重主子?

侯府的宅院峥嵘轩致,此刻屋外皓白茫然,四下方向都辨不清。

当年先帝以霍家为武将表率,特给霍老将军修盖了将军府,后作为霍家长孙的霍钊战功赫赫,陛下特赐下侯府,尽管还没有修好,却命人翻新了旧宅。

因为徐太夫人最重视亲族情分,如今嫡庶三房便都共居在将军府之内。

管家派了小丫鬟给殷婉带路,一路画栋飞甍,她也没有看的心思,紧赶慢赶到了桂慈院。

明间乌泱泱聚满了亲眷,很是热闹,可殷婉一进门,所有人都霎时安静下来,各种目光毫不遮掩的看过来。

老夫人文氏坐在屋内上首,眼神瞟了殷婉一下,便伸手撑着抹额闭目假寐。一圈家眷挨个儿坐在堂下,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还在掩帕偷笑。

早先栖冬便打探出来,霍钊的祖母徐太夫人近日闭关礼佛,上头长辈不出席,其余两房家眷看文氏不说话,一时也没有人吭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文氏鼻腔传出一声冷哼,终于开了口。

“钊哥儿有公事在身出了城,早先便递了信,可你怎得也不早些过来?”

霍钊回京一般久驻在外城,老夫人这里知道,可她却全不知情。更何况她也没迟到……

不等殷婉再想,文氏又烦躁道:“罢了,先敬茶吧。”

座下已经提前放了跪垫,殷婉尽量忽略掉旁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定了心神跪下叩首。

小丫鬟端来了茶盏。茶水隐约有热气冒出,殷婉刚接下盏托,指腹瞬间便被烫得红肿。

老夫人厌恶她,不为难够不会罢休。殷婉知道其中利害,一点都不敢松手,恭敬道,“给母亲请安。”

文氏也不理她,低头继续盘弄着手上的翡翠珠串,好像教训丫鬟般任由她跪着,根本不接话。

这边还在僵持,一旁圆盘脸的妇人故意笑了一声。

“新妇生得貌美,不愧是老太爷看中的人,和钊哥儿真真是极相配的。”

说完,二太太白氏抬了下眼皮。

文氏哐当一声掷下了珠串,心里怒气横生。谁不知这殷家二姑娘原先还和阿钰定亲多年,白氏这是要戳她心窝子呢。

文氏极力压下怒火,斜瞥殷婉一眼,咬牙道:“如今入了府,你必得事事恭谨,省得败坏我们霍家门楣。”

她愤愤地接过茶,“起来吧。”

跪久了的膝盖酸痛得好像针扎,指腹也烫的麻木不堪,殷婉恭顺地站起身,立刻把手掩在身侧。

敬完了这杯茶,余下的家眷倒没有刻意为难,三房因为是庶出,平日谨慎得很,这时候也不多说话。

而旁边的二太太却笑得开怀,甚至还乐呵呵地褪下了腕上的金镯子给殷婉当见面礼,然后又示意她给旁边的小文氏见礼。

小文氏是文氏的娘家妹妹,姐妹俩一向亲厚,特别小文氏的夫婿去世后,文氏念着妹妹孀居在家,让她带着女儿一起住到了侯府,就当作个伴,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

殷婉知道这一层,却也不敢怠慢,端了茶便给小文氏递过去。

“姨母请用茶。”

小文氏伸手接过了茶托,开口道:“新妇辛苦了。”她笑得淡淡。

殷婉拜完了亲长,同辈便挨个儿过来给她问好。

二房有二子一女,长女霍泠已出嫁,次子霍文彦今年刚十四,看起来性子内敛,跟殷婉行了个礼就站到一旁不再吭声。

二房长子霍文翰没出席,站在二太太身后的长媳姚灵蓉和殷婉客套了两句,下去后又挑着那双精明的丹凤眼偷偷瞥她,左顾右盼地和众人低语。

到最后,只剩一个穿藕荷绣金裉袄的娇俏姑娘,可她却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连眼风都没给殷婉。

“潞姐儿,还不快给你长嫂问好。”白氏打圆场道。

霍潞嘟着嘴看别处,并不接茬儿。

殷婉早知道她是长房这一脉的独女,文氏千娇百宠,她又性子娇蛮,几乎谁的话都不听,在这府中向来是横着走的。

殷婉没想招惹她,却少不得和她打交道,不过既然她都不理人,殷婉也没打算自讨没趣,冲栖冬打了个眼色,悄悄又把准备的见面礼重新收了回去。

文氏今日心烦,敬茶礼一结束根本没有留人的意思。

“都快晌午了,各家都回去吧。”

众人告退,殷婉也跟着出了堂屋的门。

文氏看着人群,目光盯向殷婉袅袅婷婷的背影,嫌恶地别开眼睛,忍了又忍,对一旁的林嬷嬷痛声道:

“瞧瞧,连那白氏都敢当着晚辈的面揶揄我了,还是她们殷家人太过厚颜无耻。”

这些年她们长房孤儿寡母的,白氏讲话总夹枪带棒,最后又赶上这样的亲家,她看到殷婉便没好气。

林嬷嬷瞧着外间,小声提醒着。

“老夫人,您也别气了,人还没走完呢。”

“怎么,我还怕她不成。”

文氏正说着,却听见帘子的响动,噤了声缓缓睁开了眼。

来人打扮素净,模样却颇清秀。文氏脸上绽出笑意,高兴道,

“芸亭,你怎么过来了。”

“知道姨母入了冬身子不爽快,煨了汤带来让您暖暖。”

文氏看到何芸亭提着的食盒,心中熨贴。

“你有心了”,文氏笑盈盈地从她手里接过汤盏,免不得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寒意,“怎么手这么凉。”

何芸亭温婉地笑了笑,柔声道,“刚去外面叮嘱了下人,怕表嫂新嫁,认错了路。”

“你这姑娘,就是太心善了,同谁都抹不下面子。殷家人都心思重的很,背后指不定怎么算计你,还去管她。”

“可到底也是表嫂……”

文氏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调羹,“若不是殷家人厚着脸皮非要结亲,你表哥又孝悌,哪儿轮的到她来当这个侯夫人。”

当年公公越过他们夫妻二人给小辈定下亲事,她一开始就看不惯,但好歹殷家老太爷殷从慎是内阁学士,后来又有了加封,隐隐要越过他们一级去,她这才勉强松了口。

可谁知后来殷老太爷失了宠信又出了意外,家里只剩下了殷父那个草包。这便罢了,还整出了退换庚帖的事,偏生儿子还说祖父之命不可违,应下了亲事。

她熬了不知道多久才从丧子之痛中勉强走出来点。结果呢,长子的岳丈竟还是那个品行不好的五品小官。这让她如何能心气平顺?

想到这儿,文氏气得头风都要发作,紧皱着眉撂下碗,却忽然感觉额际传来了一抹温热。

何芸亭伸出手给她揉按着,“姨母可感觉好些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文氏心中一暖。

这些年,长子自丈夫去世后便寡言起来,后来上了战场更同她疏远,小儿子和女儿又一心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事,和她亲厚但始终有些距离,好在有这个外甥女对她关怀备至。

更何况芸亭还因为陪她去边地落下了寒症……

文氏想了想,心疼地拉住何芸亭的手轻拍着。

“你和阿潞都到了议亲的年纪,等姨母日后一定给你择一位佳婿。”

何芸亭轻咳着,羞涩一笑,温声应承下来,谢过文氏后出了主屋。

听霜跟在她旁边,一出门便有些忐忑,“主子,那小丫鬟给新妇乱指路,这事儿不会牵扯到咱们吧。”

前院霜雪滚滚扑下,这么大的雪不熟识路根本辨不清。

何芸亭接过听霜递过来的冬衣,冷笑一声,“怕什么,她初来乍到不知道忌讳,那小丫鬟也初来乍到认不得路,如何会牵扯到我?……记住了,咱们只是叮嘱一二,底下人如何办事儿一概不知。”

她拢了拢袖口,看向远处往岔路走的人影,满意地勾起唇角。

算算时间表哥也该回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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