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得树梢乱颤,殷婉眼看着离开桂慈院好一阵,可周围却更空旷寂寥了。
手上的烫伤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她咬了咬早已冷得没血色的唇,颤声道:“我们快些往回走。”
栖冬心急地应下,紧紧跟在殷婉身后。
没想到下了记忆中熟悉的阶除,身边居然出现了一座高大宏阔的亭台,旁边并排站着两列身着甲胄的亲从,中部则绕着一圈靶子。
就在正中央,一个身着蟒服,身形颀长的男子挽起手中弓弩,瞄准那箭靶中心狠厉一放,箭簇飞出,嗡鸣之声裹挟着迅疾的气流,银光凿入靶心。
风雪中,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模糊得柔和,此刻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殷婉脑中嗡地一响。
有如惊雷震荡着她的鼓膜,她足下生根,半点都挪动不了。
小厮匆匆跑到他身侧,再然后,那人转身,赫然是霍钊含着怒气的一张脸。
殷婉肩膀微微颤抖。
“你来这里干什么!”
霍钊大步过来,抵着牙关,冷冷地问她。
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却让她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再看周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怕是自己误入了对方禁地。
殷婉忐忑地后退一步,低声道,“侯爷,妾身方才错认了路,误走到此处……”
她脸上早没有了血色。
“一时失察,还望侯爷宽宥。”她深吸一口气,赶紧道。
“女子无故不窥中门,你可真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霍钊冷眉厉眼地看着她。
他没有低头,只是眼皮微微垂下,居高临下地扫过她的双眼,说话的声音极力隐忍了怒气。
“演武场等闲不许人靠近,倘若误了军情急报你能担待得起吗?府中人人都能守规矩,偏偏你不能!”
“我没有。”
殷婉辩解道,“妾身还不熟悉侯府的路,问了丫鬟才走到这里……”
雪片一阵阵刮到殷婉脸上,她眼圈早已冻得发红,嘴唇兀自颤抖着,因为着急,泪水顺着雪腮一滴一滴成串地滚下。
霍钊把她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却分毫不为所动。
“今日是演武场,明日怕是要找到营中去了。如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藐视命令,那这府中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霍钊又沉声道:“昨日我就已经跟你讲明,我军务繁杂,你何必心怀不满地故意探听到我的去处,擅闯此地。”
手上的烫伤火辣辣的,腿脚也发沉,殷婉几乎要支撑不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摇头,恳切道,“妾身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带你的人立刻回去,若是还有下次,我绝不轻饶!”霍钊皱眉看着她,然后别过眼,怒气勃发地把手中弓弩扔给了小厮,甩袖离去。
待他彻底走了,殷婉额上还是冷汗津津,顶风说了那么多话,喉中被寒气占据了所有温度,她猛地呛咳了起来。
“主子……”
栖冬眼底堆满了泪,托住她酸软的胳膊。
“奴婢去找那小丫鬟去!”
“没用的,咱们如何能证明是她故意指错了路?”
“可……”
栖冬咬紧了嘴唇,心疼地看向殷婉。
“不打紧的。”
殷婉缓声安慰,可栖冬还是难过,转而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这都烫起燎泡了!现在又被冷风吹了一通,您还怎么扛得住?”
殷婉又说不打紧,然后催栖冬要快些回去,主仆二人顶着风雪,最后才磕磕绊绊地走回抱雪院。
.
翌日回门,殷婉早早便遣人备马装礼,侯在瑟瑟寒风中等起了霍钊。
栖冬昨晚去永霁堂探问过,可院里的小厮只说侯爷不在就打发了她,到如今她不免有些气恼,
“主子您要不寻个由头别回门了,反正侯爷这边又……奴婢实在不忍心看您再受委屈!”
殷婉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成的,今日必须得回去。”
栖冬委屈地瘪瘪嘴,“奴婢就是怕,倘若侯爷不陪您回门,老爷太太指不定怎么难为您呢?”
殷婉的手实在冰凉,她紧紧搂住怀中手炉,尽力从中汲取热度。
“我们再等等吧。”
独自回门肯定不好过。
她得等,哪怕再久她也得等。
栖冬还想再劝,看到身后狗尾巴似的顾婆子,不由皱眉忍了又忍,泄气般地垂手站在一旁。
又过了两刻钟,霍钊终于姗姗来迟,殷婉眼前一亮,提起裙摆退了小半步,准备让他先上马车。
他瞥了她这边一眼,吩咐人备马,然后快速蹬上了自己的良驹。
回门礼新人一般都要共乘一辆马车,以彰显夫妻关系和睦,可显然他并不这么打算。
殷婉微微垂下眼,不想让旁人察觉出她的尴尬,独自小心地上了马车。
仪仗顺顺当当地出发,车队周围传来明快而又热烈的鼓乐声,都是最喜庆的曲调,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个影子般,孤零零地来去。
殷婉端坐着,心里止不住地落寞。
盏茶功夫,马车便从崇安坊到了同德坊,两地仅有一隙之隔,地位却千差万别。崇安坊比邻皇城,所居皆是功勋之后。
但殷家却不同,殷老太爷当年是文臣之流,领封朝廷赏赐独居翰林馆,后来这份恩宠收了回来,殷父背后暗骂过不知道多少次,嫌没有给他留下内城大宅居住,才只能窝囊地住在皇城别属。
一路赶车颠簸,殷婉强忍不适,掀开帘子透气,没想到还没到殷府,就看到乌泱泱的家人站在门口等待。
如今霍钊是天子近臣,而殷家却早已不复往日光鲜,哪怕在场的很多都是长辈,却依旧恭谨,脸上更是挂着谄媚的笑。
等下了车,父亲殷彰率先去迎霍钊,没寒暄两句便恭维了起来,说他大败敌虏如何骁勇种种,直听得殷婉耳根发热。
霍钊扯扯嘴角,表情很是不耐。
“御敌不过人臣本职,倒没什么好提的。”
殷彰讪笑着,“是啊……”
家里人没一个再敢吭声的,一众亲长只管围过去,都是些简单的寒暄客套话。
热闹好一阵,霍钊被迎着入了府,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留意到站在一旁的殷婉,更没有人关心她一两句。
殷婉也习惯了,给相熟的管事婆子打点了金叶子,便往祖母的住处去。
进了屋里,一股浓郁的药味被炉火熏得焦苦,老太太眼睛半开半阖地缩在榻上,枯瘦的手腕像衰败的树枝般垂着,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
“祖母!”殷婉眼眶发热,赶紧走过去攥紧她的手,“您怎么了?医工呢!”
“没事的,只是刚才精神有点不济罢了。”
老太太看殷婉一出现,眼睛立刻光亮了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殷婉给她垫了个引枕,扶住她缓缓撑坐起身,老太太又轻咳两声。
殷婉担心极了,“怎么还是这般,您药可按时吃了?若是家里又克扣下了,您可要跟孙女说。”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父母对我这个嫡母已是仁至义尽,孝顺得很。祖母这边可没有要你担心的。”
老太太咳嗽着安慰。当初殷父过继到她膝下不过是权宜之计,她自认为从未亏待过这个继子,可时移势易,她这病久不见好,拖着拖着,未曾想最后竟影响了孙女的终身。
当初一个小雪团似的女娃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却因为她要受人唾弃和指点地匆匆出嫁。
眼里沁出浊泪,老太太摇着头,眼泪啪嗒一下落在殷婉的袖口,“年年,都是祖母拖累了你啊。”
殷婉拿帕子一点点给老太太擦掉泪,宽慰道:“孙女一切都好。如今您病情稳住,我也安定下来了,咱们祖孙二人,没有一点不好的。您可别多想。”
老太太哆嗦着扶正殷婉鬓边的珠钗,“你的性子我知道,祖母就是怕你受了委屈也不吭声,独个儿忍着。”
那定远侯可是个上战场不要命的武将,性子也冷得紧,相比起来,霍小郎君才应该是孙女的良配。
老太太悔得又落下泪来,一下子哽咽不止。
殷婉撒娇般晃了晃老太太的手,唇边泛起一个极浅的梨涡,“您放心,孙女没有受委屈……真的。”
就这时,远远的,门廊外传来了短促有力的叩门声。
很响亮又很规矩地敲了三下,殷婉环抱着老太太的手一下就松开了。
“侯爷请夫人过去。”
那声音说道。
老太太难过地问她:“不能再等等吗?”
殷婉心里也不舍得,却不敢不去,咬咬唇,安慰道:“侯爷特地遣人来找,说不准是宴上有要事呢,您先好好休息,等孙女改日回来看您。”
老太太的手还拉着殷婉,闻言紧了又紧,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
殷婉心里还存着怨气,但却不敢去怨。
等到了花厅,她看到父亲倾身为霍钊添酒,一副翁婿和乐的闲散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着急的事儿。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迟疑一下,落座前行了个礼,抬眼看到霍钊正看着自己。
“你家中亲长都在,来迟是为失礼。”
霍钊盯着她不悦皱眉。
居然,他是因为这事才派人寻她。就因为他所谓的规矩……
老人家那边再怎么也应该霍钊这个当孙女婿的去看望,可他不想去,谁能差遣得动他。
殷婉咬住唇,又深揖了一下,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定。
这时,喝得醉醺醺的六老爷突然举杯,
“今夏南地大旱,钦天监还扯到了鬼神之说,闹的玄之又玄的,听说近日陛下遣了成华寺的住持为竞陵一役中死伤的将士诵经超度,约莫过两日便要供奉牌位了。”
霍钊神色骤暗,殷婉执筷的手也一顿。
呼吸不由发紧。
竞陵?
就是在那战,霍钰被包抄后心中箭,连同战马坠崖而亡,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六老爷还在絮絮叨叨,“人死不能复生,这些虚礼也只为身后名声好听,还能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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