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一层薄薄雾气的山林间,玉芙抬眸望去,远山之间,有一位老者正垂眸凝着面前的棋局。
叶弥一改方才冷笑讥讽的态度,对那人恭敬作揖,道:“师父,人带过来了。”
“嗯。”
段大夫目光仍旧未曾从棋盘上移开,一旁的叶弥却突然走了过来,“池子里的泉水能对他有好处,别不知好歹。”
玉芙虽不知叶弥为何对自己敌意这样大,但她却觉得,他说的应当不是假话,这泉水温热,周围更是散发着一种得天独厚的蒸汽。
玉芙迟疑了一下,而后让人小心翼翼将裴宿洲移了进去,她将他衣物缓缓整理好,看到他唇色越来越苍白,咬了咬牙,径直跪在了段大夫身前。
“恳求大夫,救我夫君。”
山谷之中,瑟瑟秋风拂面,段寻垂眸,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将死的棋局如逢生机般,死灰复燃起来。
秋日的山谷有些寂寥,段寻又落了一颗子,缓缓道:“袁逯应当与你说过,我从来不救世家之人。”
“不过,你若是能拿出值得交换的东西,老朽也可破例一回。”
见有希望,玉芙没有任何犹豫,“请问大夫,想要什么。”
棋盘上的局势已经明朗,白子将黑子吞噬殆尽,分毫不留情面,段寻负手而起,玉芙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传闻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侧脸处,竟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骨,到下颌,异常狰狞,与他那仙风道骨般的姿态,格格不入。
段寻缓步走到温泉间,视线淡淡扫过泉水中的人,而后,身上摸上了他的脉象。
“命真是大,若是再晚几日,他怕是活不成了。”
“大夫有办法?”
玉芙心中忽然生出巨大的期望,她迫不及待道:“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不会放弃。”
“任何代价?”段寻冷哼一声,而后来到玉芙身前,“昨日你见到的那个人,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昨日?
玉芙蹙着眉想了片刻,是裴瑾珩。
她与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并不难回答的问题,却让她一下子愣住了,她与裴瑾珩,从前是两心相悦,如今却是泾渭分明,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与救我夫君,有何联系?”
段寻冷哼了一声,眸中忽然有了兴趣:“当然有,他二人皆中了情蛊,但解药只有一份,孰轻孰重,你自己选。”
刹那间,如晴天霹雳,震的玉芙瞬间愣住了,裴瑾珩也中了情蛊?这是何时的事情?
昨日他明明还什么事情都没有,一点也不像被情蛊折磨的样子,怎么会!
昨日的梦又浮现在眼前,她忽然明白了心底那抹不安的来源,不知为何,心口处忽然有所感般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芜元的声音忽然响起:“段大夫,我家公子昏迷了。”
段寻垂着眼眸,心中一阵冷笑。
二十年了,一模一样的情景摆在他眼前。
二十年前,他爱上一名世家女子,起初时,他从未奢香过能与她共度余生,他想着,只要能见到她,哪怕她心中没有自己,但是只要能看见她,便觉得幸福。
可是情之一字哪是如此能满足,她一次又一次予他希望,却在他深陷不能自拔时,狠狠的,毫不留情的,将一柄匕首插在他的心上。
他那时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不过是世家小姐消遣的一个工具,因为这张生的还算不错的皮囊,他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也是因为这张和那人生的有三分像的皮囊,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上层人利用到底的一颗废棋。
“你知道最后结局是什么吗?”
段寻声音忽然极其淡,玉芙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半步,原来叶弥说的段大夫憎恨三心二意的女子,是因为年少时曾发生过这样一桩事。
“什、什么?”
她艰涩出声,端看段寻如今这副模样,也能知道,当年一定发生了极其不好的惨事。
“我亲手将她杀了。”
“用她刺向我的那把匕首,缓缓的,刺进了她的身体里,你不知道,那血如同盛开的花,美丽极了。”
玉芙忽然心口十分难受,她不可置信看着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大夫,脑海中不断脑补着那血腥的场面。
忽然,她控制不住的跑到一旁,俯身呕吐了起来。
“这点故事都承受不了,还怎么救人呢?”
段寻又恢复了方才冷淡的神情,仿佛刚刚那个忽然变化的模样是玉芙错觉,但她仍旧觉得他讲述的故事惨淡至极。
“又是一个被师父吓到的人。”
叶弥在一旁忍不住唏嘘。
这些年,所有来谷中求药者,都被迫听了这段似真似假的故事,故事中的情节千奇百怪,但最后都是以惨淡收场。
“您有办法,救我的夫君?”
段寻背过身去,语气忽然凝重起来,“这情蛊的解药,除去彻底换血,便是要另一人以心头血喂之。”
“但我近日钻研医书,发现了另一种解法,只是药材缺少,研究几月后,也只得了一颗解药。”
“他们二人都中了情蛊,现成的解药只有一颗,若是想要救另一个人,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这惨重十倍。”
不知为何,明明是凶险万分的事情,玉芙却忽然松了口气,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就不可能放弃,更何况,他是因为她,才中了情蛊。
她没有任何犹豫,眼眸缓缓冷静了下来。
“这颗解药,给裴世子。”
“我的夫君,我愿舍心头血,助他平安康健。”
段寻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好像在意料之中。
一旁的叶弥却忍不住瞪圆了眼眸,他是知道裴瑾珩过往的,早在当初他昏迷不醒倒在山谷外,师父救了他,他便在一日日与他相处间,知道了很多事。
他知道,裴瑾珩曾经有一个妻子。
他也知道,他很爱他的妻子。
可是既然很爱,为何最后还是会分开。
裴瑾珩说。
他的妻子爱上了别人,从此后,他孑然一身。
叶弥一直觉得,他的妻子也如师父口中那个抛弃旁人,利用旁人的自私之人一样,可是如今,他好像反应了过来。
他们都没有错,只是相爱的时间变化了。
他没有经历过世间的情爱,只在他人口中,听过几句。
师父经常说起的女子,总是带着极其浓重的恨意。
而裴瑾珩偶尔提起的女子,却是带着眷恋与不舍。
而现在,那个女子却因为另一个男人,以身涉险,叶弥唏嘘,似乎明白了裴瑾珩为何会无奈。
他的心上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初冬将临。
裴瑾珩昏迷数日后,终于醒了过来,芜元在一旁守了几日,神色疲惫不已,可是看到世子身子安然无恙,他仍旧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世子,您痊愈了。”
不用日日经受着情蛊的煎熬,也不用提心吊胆,忧心着哪一日闭上眼睛,便再也醒不过来。
裴瑾珩反应却没有那么激动,他垂下眼睫,似乎仔细感受着,直到确定想到那个身影,身体没有丝毫不适时,他才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痊愈了。
“世子,三皇子说了,等您身子彻底好了,就可以回京了,这一次,面对的是一场硬战,请您……”
“她呢?”
倏然,裴瑾珩淡淡开口。
芜元沉默了下来,他知道世子关心的是谁。
“情蛊的解药只有一份,我如今没事,那他们呢?”
裴瑾珩的目光沉沉压了过来,芜元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世子心中在想什么。
可是容姑娘,不,现在应该说是程姑娘了,她与世子,如今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裴瑾珩见他低下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极其不安的预感,他连忙下地,外跑都顾不住穿,第一次失了体统,不顾形象的跑去了她所住的院子。
她到底怎么了?
情蛊的解药……
不要那样,会有生命危险的。
他未曾束发,垂下的墨发随意散在身后,路过的小童停下了脚步,仿佛见鬼般的看着他,这个男人从入谷以来,一直都是温柔冷静的模样,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好似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这样不顾一切也要寻到。
冷风吹来,裴瑾珩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小院靠近。
终于,他来到了长廊下,隔着一扇轩窗,他很容易便看到了,床榻上沉睡着的女子。
才隔了几日,她似乎又瘦了许多。
情蛊的另一种解法,是要以心上血,喂养那只蛊虫,直到彻底将蛊虫从体内逼出。
这过程极其繁琐复杂,最少也要七七四十九日,而取血的过程亦是危险异常,稍不留神,便会直接丧命。
是以若非爱的极深,寻常人,不可能做到如此。
而现在,他的心上人,为了另一个男子,就那样,毫无生气的躺在床榻上。
霜雪泠泠覆满了他的乌发,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很冷很冷。
冷到他终于意识到了,他永远失去她了。
记忆中,那个唤他瑾郎的你女子,那个会在他外出担忧至极的女子,那个每次见面总是一脸笑意的女子,如今彻底爱上了别人。
她不肯接受他的帮助,便是要彻彻底底,与他划清界限。
从此后,她的一切。
都将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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