嫆昭明捧着那张薄薄的纸,沉默了许久许久,直到夜色渐深,暗卫们都已退下,他透过窗户,注视着前方的玉湖宫,宫灯将行动的人影清晰地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上。
原姑姑带着一众宫人来点灯,嫆昭明将纸放到灯盏前,等待着火光一点一点将玄鸟图案彻底吞噬,他的面目也在火光中变得模糊不清。
他忽然自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声音,这声音像是轻浅的笑声又像是沉重的叹息,笑声听着轻缓,却让乾玄宫一众宫人背脊发麻,所有人都无声地退了下去,原姑姑合上了书房门,眼睛似乎又再次看见了被烧毁的那个胎记,心口狂跳。
历经了一个月的壬癸公审终于落下了帷幕,即使证据已经足够充足,可太子依旧负隅顽抗,他怎么都不肯承认是他指使宫人谋害良民,坚称是东宫下人瞒着他自作主张。
太子被关在刑部重狱里,也一直喊着要见父皇,要让父皇还他一个清白,可嫆昭明始终未曾踏足牢狱。
最开始太子党还在竭力为太子奔走,可自从党首内阁大臣徐茂修在重狱见到太子冥顽不灵的模样之后,他就放弃了太子。
徐茂修放弃了,太子党也就沉寂了下去,太子妃所在的冯家,虽然冯老身为太傅,自身利益被绑在东宫,可他从公审一开始就出奇的沉默,直到最后也没有试图为太子分辨。
从公审最开始坚持到最后的就只有太子的母家,但嫆昭明当时立嫆景元为太子,就是看中了他母家势弱,所以即使母家用尽了全力,也没有办法在三司会审中证明太子的清白。
太子不肯认罪,他又毕竟是皇帝的孩子,所以在众人的默许之中,书红被推了出来,成为了名义上的始作俑者,太子则成了被奸佞蛊惑的单纯之人。史书记载:“兹有东宫小侍狐媚惑主、蛊惑君心、残暴滥杀,酿成大罪,终致太子被废。”
罪罚既然已经明确,惩治也来得很快,三法司当堂宣判东宫诸人罪过,东宫诸人被推到午门就地处斩,那一日,宫门的鲜血淌成了河,围观众人无不掩鼻作呕,就连去围观仇人下场的红琮回来之后也吐了个昏天暗地,好几日夜不能寐。
即使太子的罪过全都被推到了书红身上,但太子本人也受到了不小的惩罚,嫆景元太子之位被废,被贬为庶人逐出皇宫,只能带着妻子和东宫仅剩的下属去了西山守陵。
直到抬眼看到西山硕大的陵墓,嫆景元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喃喃道:“孤不相信,孤不相信……”
与太子的失魂落魄不同,冯梵比起在东宫时的郁郁寡欢,精神反而好了不少,她抱着包袱不等贴身宫女搀扶自己,就主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没有理太子,只是径直往前走着。
后半辈子,要在皇陵度过,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生活,但不知怎的,她却觉得胸中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第一次落到了实处,比起在东宫时,她要时刻担忧自己还有没有明天,眼下一眼望到底的清苦生活反而让她更有安全感。
冯梵包袱里有一枚香囊,这是书红死前给她的,让她转交给太子,这两人……呵,给不给的,看她心情吧。
冯梵抬脚走了,东宫的下人们也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了,没有一个人理会太子。
太子成了庶人,冯梵则仍然是冯太傅的女儿,往后余生要依托于谁来求生,他们比谁都清楚。
再说了,就是打心眼里,他们也更愿意亲近平易近人的冯梵,而不是喜怒无常、一个字说不好就要摘掉他们脑袋的太子。
直到夜幕西沉,太子恍恍惚惚喊了声:“书红……”无人回应,他模模糊糊反应过来,书红已经为主效忠离开了。
他喊其他人,更无人回应,狭小院落里,只能听见他自己干哑的回声,回身望去,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寂寥的风刮着阴冷的树在呼呼作响。
与太子的惨状相比,沈玠被绑在玄鸟像前的这三天,日子竟然过得还算不错。
虽然自从沈玠状告太子不道之后,沈家人立马就和沈玠撇清了关系,沈玠平日行事又招摇,逢场作戏的友人有几个,但真正的知己好友却是没有的。
所以,被绑在玄鸟像前的沈玠没有亲朋好友给他送饭送水,最开始看着还是很可怜的。
但很快,就有小孩子偷偷摸摸从宫门口砸了个馒头过来,馒头正正好砸在他胸口,沈玠抬头望去,砸馒头的小孩还咧着嘴张着一口缺牙齿笑呢。
这日,沈玠从清晨敲响鸣冤鼓,一直到正午受刑,期间未进水米,早就饿得不行了,眼下见到白花花的馒头,当下就对梳着羊角辫的小孩拱手抱拳道歉,戴着重枷的双手捧着馒头,直接就开吃了。
围观群众见沈玠毫不嫌弃、吃得分外开心,也不禁一乐,对当年打马游街、美貌惊动全京城的探花郎更有好感了。
统治者将百姓当做猪狗一般的牲畜,但百姓内心是有自己的一杆称的,他们常年生活在皇城脚下,与达官贵族们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哪些贵人心善、哪些贵人性恶,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所了解。
沈玠本就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大家对他的印象一直都不错,眼下见他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也要为母报仇、要告倒太子,大家对他就更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
所以,虽然被绑在玄鸟像前的沈玠无亲无友,但百姓们还是关心他的吃喝温饱的,大人们不好直接送,但小孩子顽皮往里面丢个东西还是可以的。
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他们白操心了,第一日夕阳西下的时候,公主提着食盒、抱着厚衣服径直走到了沈玠身边,然后一撩衣摆,席地坐了下来,丝毫不在意附近官吏民众的异样目光。
鸢飞丢了件黑袍到沈玠身上,“虽然是夏日,但夜晚天凉。”
“公主可真口是心非,不想让别人看我身子就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沈玠笑着,歪着脑袋倒在了鸢飞肩膀上,鸢飞翻了个白眼,掐了他手臂一下。
鸢飞陪沈玠吃完饭,两人并肩倚靠着看着橘红色的太阳缓缓落下,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风中传来她微小的、似有还无的声音,“计划赶不上变化。”
沈玠的唇凑在她耳边,“棠落的事,抱歉。”
鸢飞摇头,“是我计划不够周密。”
“以后不会了!”她说着,望着夕阳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与执着。
沈玠这三天的日子,其实过得还挺不错,鸢飞每日午时会给他送吃食,玉湖宫的宫人会牵着小狗小猫来这附近遛弯,宫门外还有偷偷看他的小朋友。
不过,虽然日子不错,但他也不想一直被绑在这,被所有人异样的目光注视着,这真的太难受了。
他将额头抵在玄鸟玉像上,苦闷道:“小鸟小鸟,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被捆住的三天真的太长了……
第四日一大早,沈玠整个人就肉眼可见的雀跃,没有人会真的享受被囚禁的日子,他掰着手指头数着时辰,等待着被释放的时间。
午时,他没有等到自己被释放的圣旨,先等到的是鸢飞封赏的圣旨。
“咨有皇女鸢飞,慧质天成,明德惟馨。尔前临危受命,总督晋城水患,朕心甚忧,然其以巾帼之身,行社稷之事,今功成凯旋,特颁此诏,以彰其功,以嘉其劳。
一、封赏良田千顷、食邑千户于江南膏腴之地,封地永业,加封地为江宁一府。
二、敕建公主府于皇宫东北角,准依亲王制,设长史、属官,置护卫。
三、允其参决朝政,可朔望常朝,赐座听政。若遇军国要务,准其具本上奏,畅言天下事。咨尔以政,非破组制,实乃因才施用,望尔以治水之明,匡扶社稷。
……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鸢飞晋升的圣旨一经颁布,立马在朝野掀起了滔天巨浪,大家能接受公主和亲、能接受公主治水、能接受公主抚养幼弟,但不能接受公主名正言顺地走入前朝参政。
内阁四位大学士收到消息后,一柱香之内,都从各处奔至了乾玄宫上书房,不是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皇帝这封圣旨来得太过突兀,身为内阁大学士的他们竟然完全没有收到消息。
嫆昭明揉了揉额头,自知有一场硬仗要打,唇畔溢出一点苦笑,没办法,棠落之事确实是他理亏在线,总得给出一点真材实料的东西才能算作是赔礼道歉。
道歉如果只有口头,未免显得太过轻飘虚伪了。
为着这份歉意,嫆昭明在上书房和内阁大学士吵了三天,五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先都还能维持理智,引经据典,说着什么“牝鸡司晨”、“重演武周之事”等等,后来,双方吵到火气上来,彼此翻旧账、人身攻击、祸及家人都没落下。
五个人主要分为三派,赞成鸢飞入前朝的嫆昭明和尹辜晞,极力阻拦鸢飞进前朝的徐茂修和张安晏,还有一个墙头草两边倒、谁说都觉得有道理的贺威。
但不论他们怎么吵,大朝还是要上的,等到了大朝之上,几位内阁大学士才知道让女儿进前朝的皇帝竟然还是保守派,真正的激进派鸢飞一到朝堂直接开骂,一人舌战群儒,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她骂了狗血淋头,就连支持她进朝堂的尹辜晞也被翻了旧账。
当然,翻完旧账,她也没忘了给个甜枣,大家都被掀了老底,那就相当于大家都没被掀老底嘛。
她软了语气,开始反省起自己家的不足,说祖父的暴戾、说父亲任性、说兄长骄纵,说自己叛逆,说着说着为太子祸害大家的事道歉,承诺自己一定会解决太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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