筚路脑子不用打弯都知道孟玺说的“她”是谁。
十几年来饱受盘剥的条件反射让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人口蜜腹算盘、笑里藏戥子的模样。
筚路像一只瞬间炸毛的猫,赶忙腆着脸告饶,“这满府里谁不知道朝露姐姐是个没毛的貔貅,那可是命里数蝗虫的,她算盘珠子一拨,就是只瘟鸡也能说成‘鸿雁三吃’,当成野味儿直接给卖喽......刚离府那会儿,小的光是听见哪家店算盘响就要吓得尿裤子......”
外头乔珈听这话语气忍不住带了丝笑,“这话我可听见了,待会儿见了,我必要一字一字学给她听。”
葛清明从平安县开始跟从孟玺,二人名为上下级,实为至交好友,孟玺家中事,他倒是也略知一二,见这三人提起此人气氛倒像是引着了火,一下子热闹起来,不禁有些好奇,“我从前从未听大人提起此人,不知这朝露姑娘是......?”
“——貔貅精。”筚路抢口道。
孟玺与葛清明自相识起便欣赏他立身极为清正,性情说好听些是略带几分孤高,不好听便是偶尔有几分不同于俗流的怪诞,遂引他为倾心之交,故而没什么遮藏。
“先生有所不知,她是同我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婢,多财善贾,识字看账无所不通,离京之后山高水远多有不便之处,便是劳烦她暗自留在京城替我打理照看薄产。”
话音还未落地,乔珈急急扼住缰绳,车里三人没反应过来,险些摔个仰栽。
“出什么事了?”孟玺问道。
乔珈支支吾吾,语气有些难言,“少爷,仿佛......是有人遇上敲竹杠的了......”
孟玺有些愕然。
拨开窗扎的布帘,只见外头百姓熙熙攘攘,把路结结实实堵了个紧,整条街上的人全都聚在这看热闹。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说,一行四人大致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午后,一个拉粪车的老头儿从城外头回来,刚进街坊,正遇见个素布袄裙的年轻小妇人,听口音是外乡人,只说自己寻亲不成,连日水米不进难受得很。老头人是个热心肠儿,见小妇人不像穷凶极恶之徒,正是自己女儿那般年纪,便热心地让其去他家中暂且歇脚,小妇人同意了,可没想到手刚刚沾到她身上,她直直就倒在了地上了无生息。
若是急病还倒罢了,左不过是寻医问药的事。
只是这个小妇人前脚刚刚昏倒,后脚从巷子里钻出几个满身馊气的乞丐一拥而上围上了这老头,坚称亲眼目睹他将这妇人一把推倒在地,害她至此,如今必要为这妇人讨还公道,要他留下看病的银钱五十两,不然就去报官,告他害人性命。
老人靠着一车一车往城外拉夜香,挣的是旁人都瞧不上的臭钱、辛苦钱,虽说有点小积蓄,可寻常百姓哪能拿得出手这么多的银子,悲怒之下,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停抹泪,可几个乞丐咬死了他害这妇人,怎么都不肯放他离去,几人拉拉扯扯吵成一团,一拖二二带三,快把整条长街的人都吸引过来看热闹。
孟玺听罢往窗外看了一眼,想起后头的事,脸上浮起了些挣扎纠结的神色,交代道,“筚路先去打个招呼,尽快将人接来,我在这里劝且看事态如何。”
筚路领了命令,只能不情不愿下了车。
“这老杨头我听说过,听说他鳏夫多年,家里头有个儿子老大还没了,只剩个药罐子闺女,一顿断了药都不成,家里头就靠这个老杨头一把年纪当粪工来回赚点辛苦钱......”
“许是他见这姑娘跟他那女儿差不多大,一时发了善心,没成想啊,是条美女蛇......这年头好人没好报......”
“......开口就是五十两,什么主子娘娘的身子居然要五十两的现银,便是春满楼最红的湘兰姑娘也用不了这个钱,这几个没爹没娘的地痞流氓狮子大开口,这不是要他的命......”
“老杨好心,碰上这样的事,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就敢讹人,保不齐是哪里来的细作,我可不信我们雁朝治下的百姓有这样歹毒的心肠,等官府来了定要仔细查查她......”
“怪不得,我瞧那姑娘的面相必不是个好货,留着那两绺头发晃荡,瞧这就是勾栏瓦舍里的狐媚功夫,又是外乡人,从前不定做什么皮肉营生的,不然这年岁怎么可能没个男人,这样的女人,离了倒是那些男人的福气了......”
更有心慈的婆子拿帕子拂泪:这么寒老人家的心,真是屋漏偏风连夜雨,老天爷也不怜惜踏踏实实赚点钱的苦命人,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周围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孟玺听得眉心逐渐拧起。
“诸位,诸位——”
原本围观的人群硬挤出一个矮胖身影,“今儿这事儿既然出在我蜀鼎楼前,大家伙都围在这,我也就出来说句公道话。”
说话的人身量不高,绣衣丝履,里外样样不菲,正是蜀鼎楼的掌柜。
他低头瞥了一眼倒地上的妇人,先是伸出鞋尖踢她肩膀,寒冬腊月,一个活物躺在石砖路上竟能真的一动不动,他又瞧了瞧坐在地上身形干瘪满脸凄苦的老杨头儿,冷笑一声道:“这几个乞丐说这妇人叫老杨一推,现如今人事不省,可巧从前我在巴蜀曾做过郎中,只要服我这一剂药,药到病除,保管立刻清醒。”
“小二,去后厨拿东西来!”
躲在人后窃窃私语从来不是难事,可单枪匹马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却不同,说得好听些,行侠仗义揽义于一身,亦是揽责于一身,何况是个只重得失的生意人,凭谁不是只求财源广进别死在自家门前就好。
不过转眼,蜀鼎楼小二便回来,手中还握着一只巴掌大的青瓷瓶。
掌柜接过瓶子,半蹲下身,凑在白衣女子身前说,“这位娘子,若你现在起来,场面还不算太难看,可要是我数三个数,你要是还不醒,我可就真替老杨得罪了......”
“一——”
原本几个叫嚣得厉害的乞丐似乎是有些畏这掌柜威势,只看他慢慢伸手,一个个脸上不甘愿却又不敢贸然上去阻拦。
“二——”周围有几个人稀稀落落跟着。
白衣女子身子还是纹丝未动,只是不由自主敛起唇角,围观人看不真切,掌柜的却看得一清二楚。
“三——”围观众人心疼这悲苦的小老头受欺负,群情激奋。
这一声是催促亦是号角。
掌柜的见她是要铁了心讹上这粪工,连说了三个“好”字,干脆一咬牙一狠心,抖着手将这瓷瓶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灌进了女子口中。
“啊——!!!!!!”
沙哑凄厉的尖叫声瞬间响彻大街!
原本躺在地上的女子连滚带爬迅速起身,努力想要吐出方才咽下去的东西,一片素白的前襟顷刻间被血色染透。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孩失声叫道,“她吐血了!”
“那不是血——”掌柜笑得高深莫测,“是我从巴蜀专程引来的几种极辛番椒炸出的秘制辣油,色泽如鲜血,只要往菜里加上那么少许,啧啧啧......”掌柜的深深嗅了一下这现炸辣油的香气,“使人唇齿生津,汗流不止,多吃那么两口肠胃便会有烈火灼烧之感。”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妇人,“腊月的天儿,这位娘子在地上躺了这么久,身子想必是冷着了,如今正好暖些。”
围观人群刚才只顾看好戏,经他提点这才后知后觉闻到一股刺鼻的辛辣之气,却又与北地人常用的茱萸之类辛香气息不同。
晾干磨碎的番椒和花椒掺在一起,以滚油一激,呛辣鲜红,再反复提炼,才得一小瓶,虽为舶来物,却深受川湘巴蜀地区的人喜爱,北地不食,有些不能食辣的人只是闻上一闻,便感觉呛辣非常,嗜辣的此刻倒是连馋虫都勾出来了——这白衣妇人纵然是铁打的肠胃只怕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只见她驼着背,从喉咙到肠胃像是被人硬放了一把燎原大火,整个口腔里血腥气翻涌。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抓心挠肝痛不欲生,一双水漾含情眼如今被呛得泪水涟涟,她满眼怨毒瞪着这掌柜,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掌柜的转向粪工,安抚道,“老杨你放心,这事情出在我蜀鼎楼前,我这个做掌柜的定会一管到底,便是将来要上公堂告官,还有我给你做个见证。”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几声“好”“干得好”,紧接着叫好声此起彼伏,余下众人纷纷叱骂起这白衣妇人,要将她扭送官府发落,绝不容得这样的女子欺侮良民,烂菜叶臭鸡蛋疯了似的往这女人身上砸去。
“到底是这金掌柜见多识广,狠得下心,这才没让这个女人得逞......”
“金掌柜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有见过,这女人下三滥的招数也只能坑一坑老杨头这样的老实人,在掌柜跟前算是个屁......”
“......”
“我还听说金掌柜从前做生意时也经常周济遭了难的人户,就是其他地方遇灾,朝廷需要调粮赈灾,捐钱捐粮他从没有二话,是个出了名的儒商......”
“掌柜的对手底下的人也善待,从来都是做多少活给多少钱,从不拖欠,不像有的小店,掌柜非打即骂,恨不得一文铜钱干十文钱的活。”
“金掌柜这样的善人,便是日进斗金也是......快瞧,巡捕营来人了!!!”
几个乞丐看见白衣女人的激烈的惨状,始料未及,根本没计划好下一步该如何做,听见巡捕营来了,几人一头扎进巷子深处,直接溜得连影儿都没了!
五城兵马司总管诸如盗贼、火禁、沟渠等京城内大小治安事宜,然而总有力有不逮之处,便有巡捕营在市井之间巡查,但论起地位远远不及,总之是个竟管鸡毛蒜皮还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让让——都让让——”
几个头戴檐帽,身穿盘领右衽袍服,腰间佩刀的旗官从人群里头拨开一条路。朝觐之时,京中大小官员汇集京中,见老杨头和一个满身血污的白衣女子当街坐倒在地,一脸铁青。
金掌柜见状迎上去,周围人帮腔作势,七嘴八舌将这女子讹诈钱财掌柜的仗义出手的事交代了个清楚。
领头的旗官沉思片刻,又见白衣女子面皮似火烫,咳得连句完话都说不利索,人已是半死了,便道,“先去你店里,给这女子灌碗茶水,等她能开口说话,问清了口供,若情况属实,我们便将她押到牢里,绝不姑息。”
金掌柜连连应声。
等领头的旗官押着白衣妇人进了店,慨然咒骂的百姓赶着围观进了蜀鼎楼接着从旁看热闹。
乔珈见此处不便马车疾行,干脆绕到了一条僻静的后巷,葛清明津津有味地旁观了方才那场闹剧始末,忍不住感慨,“不愧是京城繁华,第一次进京城便接二连三碰上这样的热闹,方才若不是那位掌柜,只怕那位做粪工的老伯家中便遭殃了。”
“正是如此......”孟玺平淡的声线里听不出喜怒,“巡捕营的人巡查京城,若不是那位掌柜的出手相助,那位老伯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
马车停的街巷离蜀鼎楼后门近得很,方才听孟玺描述这朝露姑娘司掌金银财会,女子行商不便整日抛头露面,葛清明心里对这蜀鼎楼背后的东家心中有了数。
几人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只听见外头筚路连声的“来了来了”。
车门一开,香风扑面。
露出筚路的贼眉鼠眼,狗颠儿似的扶着一个头戴幕篱,紫色比甲,苔藓色长裙的窈窕女子,裙幅上绣无数点烂漫的金丝菊,栩栩如生,一见竟为荒芜冬日添了几分生趣。
等筚路也爬上车,原本就狭小的车厢更加逼仄。
女子笑盈盈唤了一声“少爷许久不见”,便抬手揭掉头上的幕篱,露出一张出水芙蓉似的娇美面庞,赫然正是方才街上那个被辣得失声的年轻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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