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琼本有心先寒暄一番,不成想孟玺上来就是这么一句,一张端起的笑脸僵在脸上。
孟玺环顾一圈。
这包厢内里格局同从前去过的几座有名的酒楼,除却空间略大一些,也并无太多不同。丹楹刻桷,雕梁画栋,一桌一椅都是上等大红酸枝木,桌上备着的四折手巾,一次一换,用的是号称“衣被天下”的松江棉。
他一身所长,独数眼光最为刁钻。
相较于桌椅板凳,那极易斑驳脱落需要常常请人修补的壁画才是真正烧钱的大头:淡金色墙面上三面围成一整副巨浪碎礁图,得宜处不知用什么材料镶嵌着一斛百金的错彩南海珍珠贝,屋内明烛高举,珠贝润泽,在灯下流光溢彩,映入瞳孔恍若江海洒金;博古架上的万宝螺旁悬着的水晶珠帘,出入时噼啪作响,既有潮声天外举,又有贵气自逼人。
要是条件允许,他立时就要一敲折扇惊堂木:好一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孟玺一入座,深知此行两人各怀私心,见桌上的碟子里盛玉露糕、金花团饼、小豆凉糕等酥油点心,还有水梨、麻酥糖等各色干果子零零总总共计二十多样,言辞之间有意吹捧道,“数年不见,听家书中说堂兄如今在翰林苑,这样一桌难求的酒楼说定就能定下,换了我的俸禄可是吃不起,今日是我有好口福了。”
孟琼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掩住脸上一闪而逝的自得,“对别人或许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可放眼满京城中有几个孟字?一间酒楼罢了,菜色不菜色,任凭什么好东西咱们没见过,难得的是环境幽静,咱们兄弟还可以静下来好好叙叙旧,没人打扰。”
二人座前各一只翡翠夜光杯,又有三只不透光单耳黑釉弦纹瓷瓶,依次封着葡萄、马奶、蜜瓜酒。
孟玺将面前最近的酒瓶启开,翡翠透薄,酒浓似血,色若赤霞,单是浅嗅一下,回神已是微醺。
“‘葡萄美酒夜光杯’,”孟琼手一沉,比划示意他放下酒杯,“菜还没上,怎么倒先喝酒了。”
“今日天寒,外头冷的很,虽然点了炭,可若不喝些酒总觉得身上透着寒,不如叫他们赶紧传菜吧。”
孟琼惊愕,一脸嫌弃的“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的饿死鬼”,却也无奈依言摇了摇手边的金铃,转眼外头就进来个脸生的陪膳小二进来行礼,“客官吩咐。”
“可以上菜了。”
不过一盏茶时间,陪膳小二进门拉来一张棕黄浅黑相间的皮毛垫在桌上,继而十几道菜啷啷当当摆得满满当当,待最后落在中央的虎头插花落定,孟玺这才瞧清这下头垫碗盘的原是一张新鲜揭下的完整虎皮!
孟琼看着能啸山林的猛虎首级神态宛如生前般放在桌上,百兽之王的剑齿虎口而今填塞的是供以娱情的鲜切花枝,笑道,“今儿的特色‘全虎宴’,咱们也尝个新鲜。”
从前舒王喜好各种猎获的野味,孟玺在京中时曾应邀在舒王府上吃过一回虎肉丸子。
老虎肉原本味酸,烹之前要用泥土溺一晚,再放入盆中用粗盐腌制一整天,之后洗净下入冷水锅中,辅以葱、花椒烹制,去其酸涩。
那时不知是不是后厨帮工的人偷懒,烹的人不得其法,累得他当夜便恶心呕吐了好几回,又想起今天白日里酸水倒流的滋味,赶忙挪了筷子,不肯再看那老虎一眼。
孟琼看他目光瞄向那铁签炙肉,便笑道,“这是碳烧鹿肉,只取梅花幼鹿胸腔上最嫩的一小块里脊,将肉提前用胡椒、黎朦汁、香叶、蒜茸腌好,用铁签串了放在炉上烤至九成,只瞧油花舔肉,微微泛着浅褐色,便立刻上桌,只是咱们从前只知加盐吃其风味的,他们这里倒是得了不少他国舶来的新奇香料,味道自是与众不同,你且尝尝。”
孟玺将信将疑,伸手拿了一串,没等入口,那几味秘制奇香便争先恐后往鼻子里钻,口水分泌满腔,鹿肉本就鲜嫩,这厨子火候拿捏奇准,唇齿闭合,稍稍一抿那肉,满□□汁,除油、嫩、鲜、香四字外不能概括。
孟琼只看他神色,终于露出一丝满意。
后来两道从色泽看确是不同,一道浓,一道淡,却瞧不出名堂。
陪膳小二请二人提箸,孟玺用筷指着像是道红烧问,“这叫什么?”
小二先是一愣,诸如此类生僻菜并未准备什么有雅趣的名字,可贵客提问,小二下一秒便极有素养地随口拈来,“回客官,这道叫‘颊香融暖飞花雪’。”
孟玺与孟琼对视一眼,好笑道,“这般雅致的词,不知是否口味也别无二致。”
孟玺在福建呆了六年,沿海之地,鱼与海鲜等食材是家常便饭,这道所谓的“飞花雪”他甫一入口,只觉口感似鱼,而肉质却极为嫩滑,咀嚼之下竟还有丝丝不腻人的甘甜,只是还未等得及他细品,这块小小的“飞花雪”便顺着柔滑细腻的汤汁直接滑进了肠胃。
一个成熟的陪膳小哥深谙的便是把握时机之道。
见孟玺脸上惊讶的神色,他忙趁这个间隙补充道,“这道菜用的食材乃欧罗巴人多食的犬牙鱼,肉质软嫩一碰即化,但因生在远海,捕捞极为不易,且每条鱼只取鱼鳃下颊处最中心的一块嫩肉,大约百十来条犬牙鱼才能得此一盘。”
“原来如此,”孟琼道,“这‘飞花雪’便是指迢迢千里路,飞花碎玉,鱼肉莹白胜雪,果然相得益彰。”
这小二天生机灵,不等他二人开口,便懂了这意思,虚指另一道干碟直接道:“这是熏鱼。”
孟玺道,“鱼常见的做法无非煎炒烹炸炖,烟熏虽不常,却未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二面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两位客官一试便知。”
半指宽窄的金黄酥鱼块过手几道简朴工艺最后熏制而成,均匀地堆码在盘中,赤金的色泽犹如着盘中盛一小座黄金堆叠的山头,玉箸触及鱼皮的一瞬间,他听到酥鱼的外壳因为轻触的碎裂发出一声细小的“咔——”。
恰似蜜浇酥山的兜头一刹。
孟玺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不同于刚刚吃过的犬牙鱼,这黄金外壳入口酥麻,内层的肉质格外密实弹牙,至于鱼骨,因为高火油炸和密封熏制,早已在口中酥烂于无形。
不同的食物蕴天地不同之气。
这气过山海,拂香草,观霄汉,照万家炊烟,攻城略地,然而就在食客恐慌所戍疆土要被这股烈焰烤炙的烟熏之气淹没时,下一刻,只见宇宙翻转,潮水倒灌,烟熏之气便如海浪般眨眼退去,待水退人净,只留唇齿间春日果木香花的余韵。
孟玺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喃喃惊叹道,“简单一道鱼,竟有这千层繁复的口感。”
小二颇为得意,“王大相公曾有诗云‘看似寻常最奇崛’,这鱼用的并非是寻常海鱼,乃是远洋意外捕捞上来的一尾几百斤的鲛鲨,光是为了捞起它,便送了满船渔民的性命,即便如此也只得这一尾。”
“鲛鲨比寻常的鱼皮更厚,寻常都是腌制食用,我们后厨只怕坏了这难得的食材,苦思冥想好些时日,后来师傅灵光一闪,将这鱼洗净腌过,复炸定好了型,浸过卤水,再吊进新砌好的泥炉里,用上好的果木炭辅以枸杞荔枝熏上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光是木炭的开销便足足三十多两,虽有价而无市,今天刚开炉,只当是小店赠菜,专程供二位大人品鉴。”
孟琼被这伶俐的马屁拍得受用不尽,却见孟玺坐在一旁不言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食材用工如此奢靡......
普通人身家性命也不过换做桌上几味食材......
孟玺这些年也算对寻常人家的生活颇有心得,看着这满桌炙脍,心头难得地涌上了一股臊意,“素必都与肉相对,上来的这几盘菜都是荤食,怎么也不见几味素菜?”
小二闻言,赶忙又换上几道菜来。
孟玺指着那道碧金相间的菜芽炒蛋有些迟疑地发问,“这是炒鸡蛋?”
“回客官,这是龙井芽炒驼鸡蛋,取明前龙井最嫩的芽心与番邦戈壁滩上一种巨大珍稀的驼鸡蛋以珠鸡之油炒制而成,这一盘便要价十三两。”
“......”
经常数铜板过日子的孟玺被自己这贫穷惊得要笑了,“要不你先出去吧......”
玩笑归玩笑,孟玺吃多了粗茶淡饭,原本腹中的馋虫就被这一道又一道新奇菜色勾得蠢蠢欲动,反正也不是自己买单,索性心一横:来都来了,既然已经上了桌,事已至此,不如先吃饭吧。
在真正敞开怀动筷后,他发现朝露所说确实没有半字虚言。
他怀着满心的愧疚,含泪多吃了好几碗饭。
至于后头孟琼满嘴里说的什么“翰林院其实清苦,也就是看着体面......”“......你们地方有地方上的好,你不知道其实我更是羡慕你......”“我在京中处处都要受父亲、二叔还有家中管束,到底还是你自在,瞧着气色都......”。
这一句一句落在孟玺耳中断断续续,左耳刚进右耳就出。
鱼酱咸,蜂蜜甜,虾肉鲜,飞的跑的游的交相呼应,孟玺只余:“嗯嗯嗯....”
“......”
孟琼看他嘴上挂的烤羊排的孜然颗粒和波斯炖菜的肉汁,今日预备请他吃饭时心中那点儿局促荡然无存,他禁不住喃喃道:“当年同在国子监读书时,先生说你四书五经文章策论皆是上上等......”
听了这话,孟玺喝了一口夜光杯中的葡萄酒,拿手巾抹掉嘴上的汤汁,满不在意地说:“江海奔流,何必争一时长短呢,从前的事,堂兄不必挂怀。”
眼见他压根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孟玺已经向下一道从没见过的菜发起进攻,孟琼扶额,“罢了,我还担心你吃这些不惯,叫人加了些咱们雁朝本土菜色。”
孟玺连连点头。
孟子宗其人,从前生得眼高于顶,极为恪守规矩,同窗无不觉其言谈举止一板一眼,冷淡寡言,实是个不能亲近的主儿,纷纷敬而远之,可这么个看着冰雕似的人,经过这几年和各路神仙打交道,即便比不上涂上二两油墨就能直接登台唱戏的同僚,可他若真有心讨人欢喜,亦是巧舌如簧,不动声色之间便让人放下心中芥蒂。
孟琼年长他几岁,幼时感情还算尚可,然而从进了书院,时时处处被人挂在嘴边,样样俱不如他,时间久了孟琼心里拧了不少疙瘩,除了逢年过节相见,两人逐渐鲜有往来,如今看孟玺大快朵颐,他心头感慨万千,想到在那么个偏远县城风霜疾苦,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一句略微心疼的:“你多吃点。”
“虽说你读书不成,可是二叔有意年后要你回京,这心思家中人尽皆知,这总是免不了的,三年前调任时是个偶然,陛下发话开了天恩,可你还能一直如此躲着么......一个家族兄弟姊妹同气连枝,光耀门楣,早些归京又有什么不好,你独独作什么司空图之乐呢?”
孟琼所说的正是三年前照例考绩后,吏部原本下了调令去山东,平安县数百名百姓纷纷乞留,这么大的数字,布政司无奈只能上报,宣化帝御笔朱批,勾准数名地方官再留任三年,其中便有他。
可时也命也,这事怎么看都纯属走了狗屎运的侥幸。
听了这话,孟玺才恍恍惚惚从满桌珍馐中回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嚼着羊头签,口中含混不清,“堂兄所说正是这个道理,其实我本有意此次期满后调任回京,只是我父亲......谁也摸不清他心中作何想法,他又从未对我言及此事,弟弟心里实在忐忑。”说完,满怀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还不忘又吃了一口。
“你想回来?”孟琼一愣,语气有些迟疑,“当年你执意不肯留在京中,如今倒是为什么转性,改了主意?”
“是啊,”孟玺的语气沉痛不已,“堂兄不知,闽南一带靠海,常有倭患,平安县数次都遭了池鱼之灾,好几次倭寇的刀尖擦着我的脖子,九死一生啊。”
他拿手在脖子上比比划划,想起这些年数度死里逃生的情景,酒气氤氲下,他忍不住咂咂嘴接着补充,“何况那个地方入夏有飓风,深冬有洪涝,四季山林瘴气弥漫,附近的百姓都深受病患困扰,只怪我从前不识民生之苦,如今说什么我都得回来。”
孟琼原本听说他想要回京,半信半疑之余心头五味杂陈,若是他真的返京,家里外头少不得再将他二人放在一起说短论长,可是骨肉兄弟,哪里都有真的长留在外的道理......
想到这,孟琼不无怜惜地给孟玺见底的酒杯又添满,话里话外不由多了几分真诚。
“二叔的性子说一不二,既然做了决定,家里谁劝都没有用,在外即便是千好万好,哪里又真能和这里的日子相较,在这里,即便你什么都不做,照旧是孟家的三少爷,想要什么东西垂手可得,好在你自己想通,不必旁人再多言相劝,害你自苦。”
听话中的意思,孟延年心意没变,但孟延年似乎并有什么大的谋划......
孟玺心头盘算着,嘴上还不忘客套,“堂兄如此说我便放心了,我多年在外,家中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在外不能为家中尽力,在内不能侍奉父母,实在是惭愧。”
“子宗哪里话,前些年你帮二叔门下的董叔岑办的铸币案出了不少力,二叔也因此得陛下大赞,你肯为家中尽心尽力,在他心中远胜过你尽孝身边。”
“话虽如此,”孟玺放下筷子,眉头微微笼了一层郁色,“最近京中出了不少大事,子宗远在东南鞭长莫及,家里的事都劳烦你与阿姐多费心。”
孟琼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
“笃笃笃——”
话未说完,包间的门突然敲了两声,只见方才的小二又揽进至少五六个菜碟,这回是他无比眼熟的水晶肘子、牡丹鱼片、铜锅涮肉、锅烧鸭子一类,正是方才他让人加的本地菜。
话说一半,孟玺的心吊的不上不下,含了口鱼片眼神示意孟琼不要停接着说,好在孟琼没有多加为难,“闻人阁老今年入了冬身体便开始不好,听闻他有意致仕,此事本是绝密,就连内阁之中了解的人也屈指可数,但这种时候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你眼下回来的正是时候。”
孟玺心头一惊,孟延年踌躇多年,如今有心还要往前再进一步。
孟家人丁寥落,走到如今已是几代人的努力,他们家不似京中几个树大根深的世家做支撑,以孟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已是极点,往上每动一点,都难于登天。
若真是孟家因缘际会卷进了什么难缠的利益纠葛中要他出面摆平,这反而是画蛇添足授人以柄,如此关键的节骨眼上,孟延年选了这么个不起眼的案子,若真待查清背后没有别的勾连,他大约便是真想试试自己的斤两,以此打头好一步一步将自己留于京中,只走他铺好的路。
一整晚旁敲侧击下来,孟玺一颗心总算能心放进肚子里,顺带着眼神带着往门口飞了一眼,对孟琼真诚发问,“方才上的几道菜我尝着味道实属不错,走时能否再打包一份?”
孟琼透漏闻人阁老的有意致仕的事,原本以为孟玺问起,自然是心中有谋算,必有事要同他商议二三,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饿死鬼嘴脸,似乎这事吸引力还没有眼前这桌吃的大,这暧昧不明的态度属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即便如此,孟琼仍道,“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个陪膳的小二,你只消将桌上的金铃摇一摇,等人进来,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吩咐一声,剩下只管交给他们去办。”
孟琼言辞之间轻车熟路,孟玺听后满脸的“受教了”的表情,令孟琼的虚荣心微妙得得到了满足,抬手摇铃唤了门口的小二进来,指着桌上的水晶肘子和锅烧鸭豪气道,“这几道菜重做一份帮这位大人打包。”
小二正要应声,孟玺连忙阻拦。
“再加上方才的生鱼脍与蜜瓜虾仁一起。”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还是说一声,明天可能休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