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孟玺出了书房,寒风铺面,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凄风苦雨近在眼前,他心头沉郁,揉着脸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此案乍听之下确实只是一个小案子,不过是在京城尽快找寻一个妇人的踪迹,然而棘手之处就在于眼下京城百官齐聚,行起事来处处受限,一不留神可能就踩了雷。

如何将事情办得漂亮又不惊动旁人是一门学问。

孟延年做事总有目的,只是孟玺刚回京城,一时不确定孟延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嘴上是要试试自己的本事,可以老头子顽固**又无利不起早的性格,真的会让他寻找一个村妇这么简单吗......?除非此案同他担了莫大干系,即便如此,也断断没有没有让他这样一个地方七品县不明不白直接参与京城事务的道理,若让有心人拿住了把柄,岂不是小事也要化作大事惹人注目?

这场闹剧之下,这是否是孟延年有意给他安排的磋磨?

眼下百官朝觐的关口,南来北往拜会的人多,京中一草一木的风吹草动都要紧,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个上好人选......

无论是哪一种缘故,他都必须要当心行事。

姚氏许久没有见到自己亲生儿子,孟玺刚一露面,两下相见,爱子情切之时,一把柔肠千回百转,心酸的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嘴里一口一个“我儿”迎了上去,两边服侍的丫头见了,忙上前递帕子为姚氏拭泪。

姚氏待他纯然慈母情肠,他不是冷血禽兽,相反自幼年起,这点他便知之甚深,只是这些交杂的情绪在他见到姚氏多生的白发时,又如潮水般一朝褪去。

流年匆匆,也不偏爱母亲。

孟玺强自压下心中翻天的情绪,本就低垂的头颅再次被这“孝”字按进了地里,他连忙扶着姚氏入座,小心斟了一碗茶。

姚氏未出阁前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诗词歌赋上没有多大建树,成日学的是《女戒》、《女训》,受的是从父从夫的教诲,力求做个男子眼中的贤良温和之人,镇守后宅,开枝散叶。孟家当年在名门贵女之中多番打探,才将姚氏聘来。

毕竟是独生爱子,姚氏无数责怪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只剩下一心偏帮着自家夫君劝诫的和软之言,“子宗,你在外三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你父亲他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心中也如我一般整日挂念你。”

她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处,轻声道,“都在心里了。”

孟姚夫妇二人成婚多年,但子息一直不丰。早年虽育有一子,几岁时便因病夭折,人近中年时才有孟玺这唯一一个儿子。

对姚氏而言,夫君与儿子便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所以她刚坐定立刻就留意到孟玺略微泛白的脸色,慌忙便要使人去请郎中,孟玺再三保证已经看过大夫,并无大碍,姚氏仍旧不肯,待反反复复拒绝十几遍后,姚氏这才勉强作罢。

“朝露方才已经回过我,我儿连日劳累,我让她先回去将东西收拾停当,你便还回从前的院子歇着。”

“......之前你院中是朝露和湫红两个丫头近身伺候,走时只带了朝露一个,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我就还让湫红回去,省得别人摸不准你的脾性。”

“我儿......”姚氏心疼地抚着孟玺眼下的乌青,忍不住旧事重提,又有些泫然,“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爹娘的话......为着你的事,要不是为着你的事,母亲不知多少夜里不能安枕。”

孟玺没有力气,只能无声点头。

姚氏知他不过是敷衍自己了事,叹了口气,“你瞧你,在外头瘦了这么老多,我让人给你炖了冰糖雪梨银耳羹,最是清心润肺的,正在灶上煨着,一会儿端过来记得喝了。”

孟玺轻轻蹙了下眉头,“儿今日刚回来累乏的很,想先回去歇着,汤便算了吧。”

姚氏闻言,脸色闻言有些难看,“这是母亲天不亮就让厨房专门给你炖的,挑的都是上好的食材,这都是为了你好,难不成你连这些小事都要忤逆我,当真要亏了为娘的心不成?”

孟玺轻轻敛起唇角。

北方冬日黑得尤其早,从姚氏暖房里叙完话出来,远方已是日落时分。

眼看夜色将至,用筚路的话说,等冬天最后一丝天光熄灭后,外头比不拔毛的铁公鸡朝露还要冷酷无情,连一丝丝暖意也不肯给人留。

疲惫的远行客终于回到暌违数年的归处,厚重的层积云一层又一层笼罩在京城上空,苍凉沉郁的北方冬境如同一把粗犷锋利的斧,将往日登山临水、听潮赏雪的日子斩断在昨夜。

孟玺站在风雨连廊下,任由风刀狂暴地撕扯他的披风。

他仿佛嗅到了空气里冷冽的水泽,似有一场晚来的风雪欲趁夜色呼啸而至。

冥冥之中他陡然生出一种预感,似乎他随时会弥散在这场的无尽风雪中......

......

朝露先一步回了桐石小院,吩咐手底下的小丫头在净室备水,想到孟玺连日疲惫,梳洗后也许直接休息,又自作主张在铺好的床褥里添了一个加了梅花香饼的被笼。

等孟玺步行回到院中时,卧房外的屋檐两侧各悬着一盏垂地的湖蓝珐琅掐丝珠灯,琉璃华彩将院内照得亮如白昼。

小厮长随一向不许进内院,他不喜人多,所以除了做洒扫的妈妈,就是拨到他院子里头的五六个丫头,今日房里近身伺候的便是朝露和湫红两个。

见他回来,湫红急急忙忙奔来,添上热茶,然后伸手为他解换身上浸透了寒气的外袍,又拿来热毛巾给他擦手,嘴里还不忘提起一桩新事,“朝露姐姐吩咐已经备下热水,安置东西也已经齐备,少爷若是想吃些什么直接吩咐一声,我让小丫头直接去和厨房要......只是方才后门上来了个小厮传信儿,二少爷听说少爷今日归家,因此特来相请,询问少爷是否得闲,若有时间,必由他亲自做东,在风雅居定上一桌好酒菜,为少爷接风洗尘,少爷可要赴约?”

孟玺静默片刻,从牙缝里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去、吃——”

他看了一眼湫红,又接着补充道,“......你亲自去回信,就说堂兄相邀,待我稍作整饬,必定准时赴约。”

湫红当即福身应了一声。

朝露原本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看账,等湫红出去,这才忍不住轻哼一声,“从前同在国子监中读书时,二爷无论文章策论俱是不如,彼时虽骨肉兄弟却形同陌路也倒罢了,未见如此顾念兄弟之谊,如今主子连番劳累,老爷夫人都只交代几句,便要主子早早回到院子里来尽快安置,他现下在翰林院中供职,做个清贵的编修,便是忙到四脚朝天也是不忘要找个体面地方接风洗尘的。”

孟玺听了她这气忿话,慢悠悠往净室去,“你这样说,究竟是为我抱不平,还是嫌他们兜里的钱都流去了别处?”

朝露脸上毫无一丝被戳穿的羞恼,仍理直气壮道,“我自然是为少爷打抱不平,主子今日去,无非是听二公子说项,抱怨翰林苑的日子如何如何不好,羡慕您离乡在外的自在,咱们何必去受这个屈辱?”

“不是你把风雅居的酒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什么‘人间至味不过如此’、‘普通酒楼全是凡泥’?”

孟玺随手往浴桶里添了几颗檀香澡豆,“我平日发的那点禄米可吃不起这么昂贵的酒楼,既然有人相请,为何要拒绝呢?”

这一点没出息理由让朝露无法反驳。

隔着屏风后的水蒸气,只听他说道:“你帮我找出一身得体的便服来,咱们已经输了人,总不能连阵势也一并输了。”

桐石小院自从入冬后便提前备好了过冬用具,卧房的几个铜胎掐丝火盆添满了上等银骨碳,孟玺沐浴后只着一袭雪白中衣,饶是窗口洞开,仍觉得热气熏人。

湫红从箱子底寻出了一身几年前做的月白色丝绵圆领袍,因他说在平安县穿不到这样好的袍服,干脆便没有带走,接着又抖开一件同色的祥云鹤氅,内置皮毛,只请绣娘在领口袖口处露出烟灰色的滚边。

趁着他沐浴的时刻,二人熏衣衙香,朝露提前用烧烫的火斗将衣袍上头细小的褶皱烫开,悬在内室的黄花梨木衣架上。

月色如练,他的衣裳在冷月的光泽下泛着天青色的浮光。

所幸闽南地区冬日不算太过寒冷,孟玺穷极乍富的身子已经习惯不了房里焚钞撒钱的热度,只觉得唇焦口燥,喘不上气来,甚至想要到窗户边主动降降温。

“风亭旁是要种什么?”孟玺问道。

湫红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孟玺是在问自己,老老实实答道,“是少爷从前央人送来的凤凰木。”

从花窗望出去,假山嶙峋,月影扶疏,红梅暗涌,凉亭上的石桌上是未破的珍珑残局,棋子是孟延年所赠世上极为罕见的黑白狼眼玉,可惜美玉生瑕,故而琢成棋子,不论冬夏火烧,手感始终如寒冰刺骨。

院中三年没等来主人,依稀还是走前的模样,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亭下多了几人合抱大小的深坑,边上用土砖围合,提防往来的丫头失脚跌落。

听湫红这么说孟玺多了几分印象,自己刚到平安县时,母亲三不五时就差人送来书信询问近况,事无巨细,自己除了每常写信安抚,有一次在信中夹带了些凤凰木的树种,极言凤凰花色若烟霞,瑰丽非常,是难得一睹的美景,希望以宽母亲之心。

只是......寒冬并不是凤凰木开花的季节,福建气候常年潮湿闷热,凤凰木花开两季,是那里极为常见的树种,但在寒冷干燥的北方却无法生长。

“少爷那年托人捎回来的树种,说是要给老爷夫人做个念想,夫人便立刻请了京城中最好的花匠精心培植,可两地水土到底不同,花匠费了好些年,都没有成活,可夫人惦着少爷,日夜伤心,老爷便着人在应天府找了块地专门供养它们,听说竟生得比寻常的草木都更高大,等时间到了便移植回来。”

湫红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待到明年春日春暖花开时,少爷见到必然欢喜。”

年前年后论理总共也不过十五日休沐,留待春暖花开,什么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孟玺低头拿起茶碗啜了一口,水是山泉水,茶叶乃云滇之地千里送来的普洱,金黄透亮,他平日里喝的那些粗茶叶末一比是喂鸡也不配。

盯着光秃秃的院落和土坑,孟玺眉心起了轻微波澜,“今日出去让筚路跟着,葛先生是我的座上友人,你们要仔细替我将他安置好,切勿怠慢了。”

朝露之前透露说风雅居不止金炊玉馔,在京城中若非身份显赫,不然一桌难求,这样的所在不在城中最为热闹的街坊,反倒选在隔着几条街的相对静僻的柳条胡同儿附近。

孟玺和筚路一下车,看着眼前无论是从起地还是装潢都和“风雅”二字完全不搭边的六层建筑,手头困窘好些年的主仆二人心头都不由生出几分乡下人初次进城的心酸。

如今已经入夜,街巷两侧的灯笼被风吹得忽闪,唯独这座酒楼恰似长街之上冲天的一把炬火,一派灯火通明,夜色的掩映之中,它是唯一一座金都。

跑堂的见孟玺衣饰不凡,立刻迎上来询问道:“敢问客官贵姓?”

什么时候都能虚,这时候绝不能虚!!!

于是他强自淡定地敛了一下衣袖,便只吐出一个字,“孟。”

跑堂听了,面上咧出的笑容愈发夸张,故意站在门槛前高声道,“孟大人订的包间就在楼上,您楼上请~”

虽说已经提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这间酒楼一进门香风扑面,确实殊异:没有寻常酒楼必挂的招牌菜色,除却账台,大厅进深一眼望不到尽头,正中央是一长宽各六丈的红木高台,台上是从舞坊里接的十二名纱巾覆面、着绛紫色窄袖薄罗纱的妖娆胡姬。

门外十二月雪意逼人,门内十二位胡姬扭动的腰身雪白,凝脂的臂膀和**在罗纱之下若隐若现。

高台两侧的阶梯上坐着七八位乐师,琵琶古筝,排箫手鼓,和着胡姬玉足纤纤,脚上的铃铛串串一步一拍,一拍一响,精准地踩在鼓点上。

西域的音乐轻快飞扬,胡姬魅惑奔放,在场的所有男人恨不能将眼珠子抠下掷到台上去。

暖风熏得游人醉,昼夜不休的异域欢歌足以让任何踏足之人瞬间忘俗。

一层是八仙桌,传菜的小二各个手上有功夫,这个时辰是一天生意最火爆的时候,小二托盘三四灵活游走于不同桌间,汤菜四平八稳,半滴不洒。

孟玺沿着两侧梨木楼梯拾级而上,目光却一直禁不住打量周遭食客,单看衣着便知是极为富贵的人户。

吏部间或也算作朝中文官之首,孟延年又一脑门子心思向上爬,他也算沾光过了二十几年世家子弟钟鸣鼎食的生活,饶是如此,只独那八仙桌上的菜色便有许多是他从未吃过更未见过的。

上了楼便是雅间,舞乐声越往里便是越淡。

走廊上所悬的字画书法,从未现世,虽无落款,笔锋却与诸多当世名家手迹别无二致;每个雅间门上挂了木牌,名头不尽相同,每一块木牌尾端均雕了一簇一模一样的兰草,根茎细弱,叶片秾长,间或夹杂四五朵不同形态的兰花苞,疏疏几笔。

孟玺慢吞吞踩在厚重的绣毯上,心中不住地感叹,孟琼今日为了在这地方设宴请他可真是下尽血本。

这趟也算来着了。

“我听说京中人都以在风雅居作宴为荣,今日一睹果然不同凡响,可底下若是有事情商谈,究竟也不如上头幽僻。”

小二听这话笑道,“我瞧小孟大人今日是第一次来,所以有所不知,咱们风雅居从开张那天一直有个规矩,这几层的雅间怎么开、开给谁都是有身份定数的,掌柜的吩咐便是空置也不能随意给人,除非是有小孟大人这样的身份人品肯屈尊驾临。”

孟玺听明白了,便是下层富,上层贵,非官家子弟还要不到这酒楼的包间。

“那普通百姓呢?”

“杂役由专门的管事管着,扰不了贵人清静。”小二笑道。

二人正说着只见走廊尽头上一盏亮着“潮生”二字的灯笼,小二赶忙殷勤地推开门,“孟编修订的厢房到了,小孟大人您请。”

大门一开,只见里头赤锦轻裘的正是自己那位许久不见的堂兄。

孟琼原本正对着桌上的冷盘百无聊赖,一听见响动,立刻将背脊挺得笔直,朗笑道,“子宗来了,你我兄弟可真是许久不见了。”

“堂兄——”孟玺露出经典应酬微笑,“点菜了吗?”

开席开席!过年吃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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