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将傍晚时分喧闹的人声卷落,只剩下些宁静淡远的虫鸣之声。
沈清端躺在临窗大炕上。
耳畔回响着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喜床上的苏荷愫仍在候着他的答话,攥着被衾的指骨尖因过分紧张而泛起了青白色。
漫长的沉默中,她竟是生出了星星点点的泪意。
莫非是爹爹诓她?亦或是沈清端反悔了?
鼻间的酸涩之意磨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娘子抽抽噎噎的声响激得沈清端索性不再凝神思索她话里的深意,倏地脱口而出道:“当真。”
外间倚靠在门槛上的碧窕、绿韵等人个个放缓了呼吸,莲心还搬出了炉罩,只等着听见里头的声响后,便烧水预备起来。
可等了大半夜,婚房内却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
绿韵轻声道:“你们回去歇歇吧,若有了动静,再来替我打下手。”
碧窕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外衫,望了眼狭小的还没有枫泾院一半大的宅子,颇有些沮丧地说道:“该去哪儿歇歇?”
莲心也灰了脸色,指着最西侧的一处小房屋,道:“瞧着只有那一处空屋了,以后咱们几个便要挤在一处了。”
在承恩公府时,碧窕和绿韵皆是一等大丫鬟,吃穿用度与旁的粗使丫鬟自然不一样,如今跟着苏荷愫陪嫁来了沈家,住的却是个连大通铺都不如的狭小屋子。
碧窕收起了怨怼之色,与莲心合力将箱笼抬进那小屋子后,便被里头横布着的蜘蛛网给唬了一跳。
莲心拿扫帚扫开了那些蜘蛛网,又是铺被熏香、又是挪桌拆椅,忙了一通后,本破败不堪的小屋子总算是能住下人了。
碧窕努努嘴,到底是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语来,钻进木板床最里侧,和衣休憩了一会儿。
翌日一早。
莲心将睡得迷迷糊糊的碧窕摇醒,两人胡乱梳洗了一番,便将守了一夜的绿韵换了回来。
临去时,绿韵朝着莲心使了几个眼色。
外头丫鬟们隔着支摘窗问了一声,沈清端也抬眸望向架子床上的苏荷愫,只见她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碧色的罗裙,此刻正娉娉婷婷地端坐在床榻上。
沈清端愕然了一息,瞧了眼外头亮堂堂的天色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是起迟了。
上一回躲懒起迟,还是他少不更事的时候。
许是太过惊讶的缘故,沈清端便侧头赏了赏外头明媚的日光,暖洋洋的光晕从支摘窗的缝隙中洒下余晖,笼罩着沈清端的俊逸面容。
苏荷愫一仰头,入目的便是沈清端对着日头凝神不语的模样,日光拂来,倒真有几分出尘如仙的气韵。
她嗫喏了两句,说道:“夫君,该去向母亲请安了。”
她好歹也是通读过《女德》、《内训》的大家闺秀,便是昨夜侥幸逃过了圆房之忧,今日却不能逃了给婆母请安一事。
沈清端这才收起了慵懒的神色,翻身下炕后便绕道去了插屏后头,“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响起后,苏荷愫忍着羞意问了一句:“夫君,可要我帮忙?”
走进婚房的碧窕与莲心适时地停住了步子,不欲惊扰小姐与姑爷的独处时机。
好在沈清端已换好衣裳走了出来,迎面撞上苏荷愫探究的目光,说道:“先用早膳吧。”
厨娘是从前枫泾院内的小管事,因知晓苏荷愫的饮食习惯而陪嫁来了沈家,一早便跑到城西去采买了些吃食,三两下的功夫便置出一席精致的菜肴来。
那厨娘已提来了食盒,正等着苏荷愫的传唤,可苏荷愫却眨着水凌凌的杏眸,不解地问道:“夫君,不该先去婆母那里请安吗?”
她脱口而出的这一句夫君,也并未拿腔作调,捏软了嗓子。却不知怎得让沈清端心口一烫,细细密密的灼热之感,令他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沈清端清了清嗓子,答道:“母亲身子不好,起的迟些。用了早膳再过去也来得及。”
苏荷愫听罢也不再坚持,既是婆母起的迟,她这个做儿媳的自然不该早早的去叨扰了她。
况且她昨日空了一夜的肚子,如今也实在是有些饿了。
碧窕和莲心将食盒提了进来,在梨花木桌上摆出了十余道精致的菜肴,苏荷愫喜不自胜,目光落在那亮盈盈的胭脂鹅脯上。
莲心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苏荷愫这才意识到她已为人妇,万事都该以夫君为先,便用筷箸夹了一块胭脂鹅脯,放到沈清端的碗碟里。
“夫君,这鹅脯好吃极了。”眉目殷切地仿佛要淌下口水来。
顶着她灼灼的目光,沈清端尝了一口那鹅脯,而后轻声赞道:“嗯,很好吃。”
苏荷愫笑得眉眼弯弯,滔滔不绝地与沈清端说起这胭脂鹅脯好吃的诀窍,一点儿也没留意到后头那两个脸色涨红的丫鬟。
碧窕与莲心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无奈之色。
哪怕是在人前装的再好,只要一谈到吃食,她家姑娘就欢喜得难以言状。
只是在姑爷面前怎么也得遮掩一二,哪儿有大家闺秀如此馋嘴馋神的道理。让康嬷嬷瞧见了,又是一通挂落。
沈清端并不重口腹之欲,且日复一日地浸没在仇恨里,他似乎早已失去了对美食的品鉴能力,只剩下裹腹填饱的欲.望。
可今日被苏荷愫酿着鲜亮生机的话语一勾,竟将许久未见的馋虫都勾了出来,顺着她的欢声笑语,将这一桌早膳吃了个八分饱。
撤下早膳后,沈清端方才领着苏荷愫去东边的堂屋里拜见母亲,统共只走了十来步路,便听得屋舍里传出了一阵咳嗽之声。
沈清端面露凝重之色,忽而伸出手环住了苏荷愫不盈一握的细腰,将碧窕与莲心两个丫鬟隔绝在外,领着新婚妻子走进了正堂。
自他的指尖搭上苏荷愫的腰部时,她便讶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双颊红艳欲滴,脑中慌乱得嗡嗡作响。
里屋内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妪正斜躺在木榻里,身边立着个总角年岁的小丫鬟,正吃力地端着药碗,意欲服侍老妪喝下苦药。
沈清端忙上前去接过了那药碗,不知从何处寻出了一只木蜻蜓,塞在那女孩儿手里后,便朝着窗外喊道:“小五。”
片刻后,一个清清秀秀的书童便跑了进来,与苏荷愫见过礼后,便一把将女孩儿抱了出来。
这时斜躺在木榻上的曾氏也终于瞧清楚了沈清端身后的苏荷愫,如娇似玉般的妙人儿,穿着织金为底的罗缎,耀眼夺目的很儿。
方才序哥儿便是与她紧紧相贴着走了进来,瞧着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璧人。
曾氏心里高兴,连那灼嗓子的药也不觉得苦了,边喝着边一脸慈爱地打量着苏荷愫。
苏荷愫也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中抽身而出,依着往日里康嬷嬷的教导,走至曾氏身前,屈膝行了个全礼,柔柔地唤了一声:“母亲。”
曾氏笑呵呵地应了,便从那双似枯木般瘦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只通身碧玉的镯子,将那镯子递给了苏荷愫。
苏荷愫本不想收,可瞧着沈清端清亮的眸子向她望来后,便笑着收了下来。
曾氏身子不好,只躺在木榻上笑吟吟地听苏荷愫说话,因她瘦削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疲色来,苏荷愫才起身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曾氏纾出了一口气,扶着沈清端的手叹道:“序哥儿,奶娘很高兴。”
一口蹩脚的官话,搀着青州浓浓的乡音。
沈清端回握住了曾氏的手,璨若曜石的黑眸里凝着几分心疼之意。
他知晓曾氏方才为何一言不发,是她怕苏荷愫这般出身大家的贵女会耻笑她的一口乡音,继而瞧不起自己。
前几年也有人曾上门打听过他的婚事。
那些小姐们虽中意他的样貌,却要么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一口乡音的曾氏,要么嫌弃他赁下的这一处三进宅宇。
沈清端也乐得自在。
他要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青云路,并不愿牵扯上她人的身家性命。
最好是独来独往,了无牵挂。
思及此,沈清端也讷讷不语了起来。
他也不明白那日他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应下苏山娶妻一事,到底是为了让奶娘能亲眼瞧见自己成家立业,还是为着还昔日的恩情。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明日我再请陆神医下山来为奶娘看诊。”说罢,沈清端轻抚着曾氏的背部,如幼时她哄自己入睡般温声念起了些诗词。
曾氏困倦极了,果真渐渐阖上眼皮,只是临入睡前,仍是不忘操着一口乡音念叨道:“我们序哥儿苦了半辈子,往后就不苦了。”
“夫人,序哥儿娶了个美娇娘,模样水灵灵的,和序哥儿登对极了。”
“老爷,序哥儿诗词写的极好,您大可放心了。”
曾氏渐渐地止住了呓语,眼角也沁出了些泪花,沈清端便替她掖好被子,又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泪水,才吩咐小五点起熏笼后,而后木着脸走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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