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湘城骨伤医院的设施陈旧,电梯内的铁皮斑驳发锈,加之梅雨季节,空气中有种说不清的霉感和潮气,不知道是不是这类人群的需求,七层的光线很暗,加之黑压压迟缓怪诞的人,像是在上演午夜凶铃。

四轮餐推车碾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巨大声响,梁嘉颂还来不及反应,好些个精神病人跟着餐推车进入电梯,空气瞬间被挤压攫夺,视线受阻,走出电梯门几乎是下意识举动,然而当身后的电梯门合上时,强烈的恐惧和后悔几乎要将她吞噬,因为这些病人忽然停下来看着她,眼珠子夸张转动,带着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她。

他们逐渐向她靠近,有的甚至直接伸手点她胳膊,梁嘉颂被吓得神经紧绷,低着头尽量保持冷静,加快步伐往楼梯道逃,而那些趿着拖鞋垂耸着肩膀的精神病患者紧跟不停,他们身上没有穿病号服,而是普遍灰暗的袄子,令她想起热带森林里在地上爬行的黑色蛹虫。

在她终于到了楼道口时,身后不知是谁带头吼叫着冲过来,随即一大片呼应他,强烈刺耳的急促脚步声和叫喊声将她的恐惧推至极点,梁嘉颂再也控制不住地尖叫,快速下楼梯,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那样虚浮,到五楼时脚下一个没注意,直接摔跌了十几个台阶。

梁嘉颂疼的眼泪溢出,包里的耳机、挂饰、发卡以及手机散了一地,但她来不及收拾,只顾着继续跑,当微弱的暮色照入时,宛若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只是人到了外面,脚步仍旧虚浮,心脏砰砰乱跳。

她下意识地要去掏手机,手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梁嘉颂懊恼地蹙起眉头,眼前是空旷的田野菜地,再远处就是稀稀拉拉的小丛林。

这么偏吗?

惧意慢慢消退后,身上的痛感开始变得明显,她后知后觉地撸高直筒裤,发现膝盖和小腿好几处都破了皮在渗血。

一系列的不顺化作消极情绪涌上心头,她的眼圈泛红,渐渐蓄满了泪水,可是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留给她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她得看看还有没有没走的工作人员能够帮助她。

于是她往前绕,周围的建筑也是年代已久,最高只有七八层的样子,屋表刷的白腻子经年累月沾满了大量灰尘,掉得坑坑洼洼,露出红砖,螺旋状的铁楼梯设在墙体外,橘黄的路灯照在上面,映出了上面的凹凸不平。

显然已经是危房了,但里面还亮着灯。

这世界的贫富参差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梁嘉颂来不及感慨,她得快点去前厅,然而就在她准备拐过去时,前面一个发胖的中年男子立在那里,灯光从他头顶打落,阴影沟壑狰狞发沉,梁嘉颂瞳孔一颤,视线缓缓下移,目光惊惧地定在他手上的那把刀上。

心跳声顿时密集如鼓点,她的身后没有人,这个男的是在盯着自己。

这一个认知几乎摧毁了梁嘉颂所有的理智,脚下像是被水泥封住,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她屏着呼吸试探性往后走,然而刚一动作,那个男子仿佛受到了刺激,大叫着拎刀而来。

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梁嘉颂哭着大喊着救命,街巷弯弯绕绕竟空无一人,整个胸腔因为剧烈跳动而发痛。

梁嘉颂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双手滑过湿漉漉的脏水,指甲内都沾上了泥渍,手腕上的皮肉划伤,渗出一连串的血珠子,膝盖痛到发麻。

可身后的疯子仍旧穷追不舍,她狼狈地起身,慌乱中,她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梁嘉颂透过凌乱的长发,瞳孔震颤地看着堵路的白墙,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她猛地一回头,那中年男子举刀砍了过来。

“啊——!”

她捂着头蜷缩在角落,然而意料之中的痛觉并未袭来,耳畔传来打斗声,她害怕地睁开眼睛,长睫轻扇出浅浅的弧度,瞳孔倏忽聚焦,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时晏州。

“晏州!”

只见时晏州一把拧过那男子的手,狠狠地横腿踢了过去,那男子吃痛惨叫,攥拳往时晏州脸上揍,时晏州后仰闪躲,后力猛蹬,男子失了重心,紧抓着时晏州摁倒在淤污肮脏的地面,顷刻间,两个人扭打成了一团。

泛着银光的刀被时晏州踹远,梁嘉颂神情一动,手指发抖地急忙把刀夺了过去。

周围的人闻声赶来,梁嘉颂含泪一喜,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只听利刃捅破皮肉的声响,她的面色陡然僵住,热泪夺眶而出。

“晏州!”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这个人还藏了一把水果刀。

时晏州被送进医院抢救,梁嘉颂在门口手足无措地等了整整一夜,当医生说病人脱离生命危险时,她再也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如果说之前时晏州在她心目中只有百分之八十的好感度,那经这件事,梁嘉颂觉得自己此生,再也不会像爱时晏州这般爱上其他人了。

梁嘉颂铁了心要告那个人,结果却得知男子患有精神病,是偷跑出来的,大概率是把她认成了出轨的老婆,他最终也确实杀死了自己的老婆,正因此,最终被判定患有精神分裂症。

他家里已经没了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儿子。当那个小孩抓着衣领惶恐地抬头望着她时,梁嘉颂不禁联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她很难去咎罪,反而心生怜悯给了那个孩子一笔钱。

贫穷是滋生罪恶的暖床,她希望这笔钱能让他对这个世界存有一丝善念,把书读下去,别走岔了路,至于最终结果如何,这不是她能预料的,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关于时晏州能够这么精准地找到自己这件事,梁嘉颂猜测他在她的手机里装了定位。她问起时晏州时,对方也没有避讳,只是坦言时,眼神中又带有几分试探和小心。

时晏州担心她生自己的气,但梁嘉颂倒没有很大感觉,反而在庆幸,如果不是他在自己手机里装了定位,时晏州也不可能找到自己,说不定这条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其实换做别的人应该都不能接受吧,这就意味着一种不信任和掌控。梁嘉颂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病,因为她不介意。她不介意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时晏州,这种有点病态的掌控欲反倒让她感受到在乎。

也正因为如此,她想不明白,这么在意自己的人,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居然会去找三。

而时晏州给出的回答是:【我在你身上找不到从前的新鲜感了,我有点腻了,但我仍然爱你。】

这无异于将她精心建起的精神城堡摧毁,防线崩塌的那一瞬,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梁嘉颂在这段感情里越陷越深,而对方却醉死在别的女人的温柔乡,那种画面光是想想,就仿佛被人生生勒住了脖子,难以呼吸。

她没有办法理解时晏州,却又无法狠下心来从这段感情中抽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期待着什么,她想要的那种纯粹的感情,时晏州已经无法给她了。

可是,离了时晏州,她的世界还能有什么?苟延残喘地继续着,总比变成荒芜废墟里的行尸走肉要强点吧。

除非有梁嘉颂难以忍受的外在逼迫力,否则,她将把自己困死在这茧房里。

她以为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存在,可在不久的将来,她亲手撕碎了自缚的牢笼。

***

雪子斜斜飘砸在车窗上,路边的街铺已经开始陆续关门。

“停一下,我去趟银行。”

“怎么了?”时晏州靠边停车。

“没事,查一下账,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梁嘉颂裹紧大衣下车,雪势很小,她没打伞快步走到了银行,轻轻抖落了下大衣上的雪,拉开自助服务的玻璃门。

很多年前她办过一张建设银行的储蓄卡,但在上大学后基本上没怎么用了,因为办的卡很多,这张也没设置短信通知,时间一久,梁嘉颂都快忘了这张卡的存在。

连续尝试了两次都显示密码错误,梁嘉颂指尖悬在空中顿了好半晌,输入621122,对了。

6月21日是她的生日,1月22日是方承越的生日。

梁嘉颂一直习惯用自己考的最好的那日日期加座位号做各种密码,银行卡也不例外,但在那次生日后,她把银行卡密码改了。

那是父母走后梁嘉颂过的第一个生日,调皮的弟弟给她买了公主裙。

是一条粉色的jsk裙,四根鱼骨修饰勾勒腰身,六层裙摆缘压蕾丝,采用的仿宫丝面料,手感丝滑柔软,具有横向面的光泽感。

其实自己并没有特意在方承越面前提过,是有一日接他放学,刚好有几个女孩子穿了类似的裙子,梁嘉颂多看了几眼。另外,母亲在时,她也曾说过下次生日礼物想要公主裙。

当时方承越也听到了,撅着个嘴拉长调调:“想要公~主~裙~”

一般弟弟犯贱,下一秒姐姐的巴掌没到弟弟脸上都是不可能的,他们以前没少打架,他话一出来,梁嘉颂直接踹了他一脚。

更为好笑的是,就在生日前一天,方承越刚被梁嘉颂揍了一顿,因为他带头逃学溜去了网吧,还特别理直气壮,说网吧有游戏联名,晚了抢不到周边。

梁嘉颂每天已经很心力憔悴了,结果还要跑来处理方承越的事情,好言好语劝老师别处分方承越,可方承越不管这些,大吼着说梁嘉颂什么都不懂。

梁嘉颂当即火气就上来了,摁着他在地上揍,打累了自己还得做饭,梁嘉颂是越想越气。

可如今再回看过去,梁嘉颂只觉得格外有趣。那时的自己做完饭,踹了脚还蹲在地上哭的方承越,叫他吃饭。方承越撇着个嘴,一抽一抽得哭,幽怨地瞪她,听到梁嘉颂说再不起来就把他的饭倒了,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垂着个头,把饭扒完了。

原以为又要冷战好几天,然而第二天早上开门,梁嘉颂就看到了放在门口的精致的粉色大礼盒,丝带抽开,里面是她心心念念的公主裙。

在此之后,梁嘉颂就把储蓄卡的密码改了,改成了两个人的生日。

被时间尘封的记忆,应着某些特殊的物件再次浮现,梁嘉颂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六位数金额,沉静的眸色闪过一丝涟漪。

果然,方承越把钱都打在了这张卡上。

“还没好吗?”玻璃门再次被推开,时晏州卷了寒气进来,西装袖口随着动作往上移了移,露出皮革表带,玫瑰金的表盘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梁嘉颂抽出卡:“好了,走吧。”

“怎么突然想着来查账?钱不够用吗?”

“没有,有张卡好久没用了,我来查查里面有多少钱。”

“不够钱用记得和我说。”时晏州没再多问,揽过她的肩:“嘶,你别说,这地方还挺冷。”

梁嘉颂默了会儿:“明早回平澜吧。”

“嗯?你不是请了三天假吗?”

“这个天气我也不想逛。”

“好,我都行,你要是明早改主意了也可以,反正这边好几家酒店都是时家的产业,你想住就住,不想住我们就回去。”宽大的掌心拢过她的手指,轻轻哈气:“你的手好凉,走吧走吧,别冻着了。”

时晏州的殷勤有点过了头,如果放在以前,倒没什么不正常的,但眼下,梁嘉颂总感觉他带着某种意图。

“我不跟你睡一间,我晚上还有设计稿要画。”

果然,此话一出,时晏州脸色都变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对方眉头皱起。

“字面意思。”

时晏州刚挂好的档又给退了回去,他暗咬了咬牙,长舒了口气,骨感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

“梁嘉颂,这两年来你几乎不给我碰。”

梁嘉颂不语,低头给方承越发消息:

【公司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就直接给你钱了,买点你想买的吧。】

发完,梁嘉颂正准备打开转账功能,那边回消息。

【不用了,时家每个月都有给我钱,够用了。】

梁嘉颂盯着他发来的消息,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但又没了,反复了几次,弹来消息。

【有事情就忙吧,我们过年再见。】

“我在跟你说话你在给谁发消息?”时晏州的语气加重。

梁嘉颂熄灭屏:“方承越。”

四目无声对峙,时晏州先败下阵来。

“我知道我有错,我已经在改了。”时晏州目光郑重:“我承诺你,绝对不会再犯了,行吗?否则你就去曝光我,让我身败名裂,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拉过她的手,哄道:“别闹了。”

梁嘉颂看着他深情的眼神,心口涌起疲惫感,时晏州就是料定了她不会这么做,他还是信誓旦旦自己还爱他。

如果哪天她找三了,时晏州是不是也能像宽容自己一样这么轻易宽容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梁嘉颂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我自己去订酒店。”梁嘉颂摁动车把手,作势要下车,下一瞬就被一道劲力握住手臂。

梁嘉颂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最后叹着气无奈妥协。

“依你行了吧,你就仗着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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