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灰色云层低垂于苍穹,仿若千钧即将塌落。远处传来闷雷,风夹杂着落叶在街巷中肆掠。
一场大雨即将到来,街上的人都在找地方躲雨。
阿禅身着粗麻补缀的衣衫,肩背硕大的竹制背篓,内盛以芦苇编制的蓑衣与竹篾制成的斗笠,面带恬然笑意,询问路人:"我有斗笠和蓑衣,贵人可需购置?"
华盖香车辚辚驶过,亦有执油纸伞的侍从簇拥着避于伞下的显贵经过。
阿婵的蓑衣斗笠,无人问津。
纵使被忽视,阿婵却不沮丧,依旧展露恬静笑颜。
若能卖出一个斗笠,今晚便不用挨饿。
可是,她能卖出去吗?
骤然间,风雨交加声骤起。
狂风裹挟骤雨倾泻而下,击打于地面。
骠骑将军府长公子慕容星疾步趋行,正欲登乘府中车驾,不慎与阿婵相撞。
阿婵被他撞倒,左臂着地,背篓倾覆,斗笠与蓑衣滚落满地。
慕容星即刻搀扶起因剧痛而紧闭双目的阿婵,旋即将跌落泥淖中的竹席与蓑衣拾起,妥帖置于其背篓之中,继而俯身拱手致歉道:"在下唐突,还望海涵。"
慕容星身形魁梧似铁钟,他撞在阿婵身上,疼得阿婵手肘都抬不起来。
若是平常,阿婵只会躺在地上装死——她是卑贱的乞儿,断不敢与贵人争执计较。但这贵人居然向她道歉,可见他是通情达理之人,应对弱者心怀恻隐。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长没长眼睛,你怎么看路的?我的蓑衣和斗笠都被你弄脏了,快赔钱!" 阿婵提出她的诉求,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慕容星,希望能唤出他的善良。
慕容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乞儿的眼睛竟然如此清澈。
他正要解开钱袋子,却忽然被人制止。
马车里的贵妇撩起车帘,急得直喊:"星儿,雨下这么大,快回马车里来呀!"
站在马车边的仆人听见贵妇的话,立刻就要去推阿婵。慕容星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别碰她!"
贵妇还在催:"星儿你快点!"
慕容星只好歉意地笑笑,在阿婵失望的眼神中,被仆人扶上了马车。
"你跟个叫花子赔什么小心?她挡了你路,就算杀了她,廷尉府的人也管不着!"
阿婵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紧跑几步追着马车喊:"夫人!您家少爷把我斗笠蓑衣都弄脏啦,怎能不赔钱呢?"
车轮卷起的泥点子甩在她身上,马车连个停顿都没有。
阿婵啐掉嘴里的泥,扯着嗓子骂:"人模狗样的东西,竟如此抠门!等我有钱有势了,非要你们跪在地上朝我磕头!"
话音未落,雨更大了,裹了油布的马车在暴雨里跑得像条泥鳅,眨眼就没影了。
阿婵伫立于暴雨倾盆的街巷之中,神色惘然环顾四周。歌舞坊内,临窗而立的一位体态丰腴的贵人,面容和蔼地向阿婵招手示意。
阿婵疾步趋近,立于窗侧。
因窗户略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尖,方能使整张面容显露于窗外。
贵人以素绢包裹着点心,伸出胖乎乎的手,隔着窗户递予阿婵:"小丫头,且至廊下暂避。"
阿婵接过点心后,灵机一动,泫然欲泣:"大人,我弟弟病得厉害,急等着钱抓药呢!这蓑衣要是卖不出去,回去肯定得挨我娘一顿数落。雨这么大,正是卖蓑衣斗笠的好时节。"
阿婵说完,眼巴巴地望着贵。
贵人果然取出一锭碎银,递予阿婵:"拿回去,交给你母亲。"
带着暖意的银子落到阿婵冰凉的指尖,她正要道谢,"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她踉跄后退。
关窗之人鄙夷的目光如淬毒的针,刺进她心里,生生将她裹在葛麻补丁的那点残存的体面碾碎。
阿婵垂眸轻抚袖口的补丁,忽而自嘲地弯起嘴角——这乱世里连喘息都带着血腥,留着体面有什么用?
腹中饥饿难耐,桂花糕的甜香钻入鼻息,她正要将点心送入口,便听见檐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是山神庙的乞丐首领过郭爷爷,自从母亲去世,阿婵得郭爷爷庇护,才勉强活至今日。
阿婵将点心分了一半给郭爷爷。
郭爷爷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把点心塞进嘴里,缓了会儿才开口:"阿婵,赶紧把银子给人还回去。"
阿婵把碎银子攥得死紧:"这银子真不是我偷的!"
郭爷爷叹着气摇头:"可你骗了西凉侯,廷尉老爷生气了。我们这条街的乞丐,都已在廷尉府登记造册,他知道我们的底细。"
"廷尉老爷?"
"便是刚才关窗的那人,他正是当朝廷尉公孙弘。赏你银子的那位,是他的义兄西凉侯申屠越。"
夜幕已然完全降临,厚重的乌云遮蔽了白昼的光辉,使天地陷入一片昏暗。
一道道闪电犹如赤金色的巨蟒,在漆黑的天幕上撕裂出刺目的裂痕。
震耳欲聋的雷鸣令阿婵不由自主地缩紧双肩,紧闭双眼。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位廷尉大人冷冽而凌厉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浸透着血腥,他一定常杀人,手上惯染鲜血。
雷声慢慢没了,雨也小了不少,被廷尉老爷关上的窗户又打开了。
阿婵站起来,胆怯地将银子还给胖贵人西凉侯:"大人,我不能要您的银子。"西凉侯不肯收回银子,和气地问:"为何不能要?"阿婵壮着胆子瞅了眼那位"可怕"的廷尉老爷,可廷尉老爷只顾着看歌舞坊的歌伎,好像阿婵这种低贱人根本不值得他回头看一眼。
阿婵指着廷尉公孙弘:"他是廷尉老爷,我怕他杀我。对不起啊,我骗了您,我家里没有生病的弟弟。"
公孙弘这才堪堪收回凝在歌姬身上的目光,指尖摩挲着陶盏,语调里浸着三分凉薄:"方才她算准了慕容星会朝马车方向跑,才故意迎着人撞上去。"
话音未落,阿婵只觉心口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
他当真全看在眼里了?
这个念头如惊雷劈开了她的脑袋,让她浑身血液在瞬间凝固。
难怪方才暴雨倾盆时,郭爷爷浑身湿透冲过来找她,眼底目光焦灼。
申屠越见浑身透着机灵劲儿的阿婵忽然垂下头,肩膀止不住地发抖,越发可怜她的遭遇。
他把桌上整盒猫耳酥推到阿婵面前,宽慰道:"这银子给你就是你的了。甭怕他,这位廷尉大人是位大善人,专收拾那些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哪会为难你个小丫头。不怕,放心拿着!"
阿婵接过油酥,暂时忘却了恐惧与忐忑,在廊下与众乞丐分食。
公孙弘隔窗冷眼旁观,见她将油酥分予众人后仍漾出天真笑靥,心中暗忖其伪饰之态。
小小年纪,竟深谙周旋之道,他日必成祸端。
一场骤雨初歇,屋内仍氤氲着潮湿的闷气。
公孙弘索性推开半掩的木窗,任由带着水腥气的风吹进来。
檐角坠落的雨珠渐渐稀疏,阿婵跪坐在廊下,用雨水淋湿的素帕轻轻揉搓着脏污的脸颊。素帕掀开,露出底下莹白如玉的面容——柳叶眉下是一双含着水光的杏眼,琼鼻樱唇间隐约可见浅浅酒窝。
她的手指捏着素帕一角擦过眼尾时,竟似拂过三月枝头初绽的桃花瓣。
公孙弘手中陶盏突然倾斜,米白色的琼液泼洒在雕花案几上。他怔怔望着廊下少女抬手拢发的侧影,心里头涌出复杂的滋味。
明珠蒙尘,不过如此。
菩萨面,修罗心,更是祸中之祸!
歌舞坊内,公孙弘与申屠越的谈话声字字清晰地传入阿婵耳中。
申屠越轻笑一声,眉眼舒展如弥勒佛般慈蔼:"你又何必与一个乞丐计较?身处乱世,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公孙弘盯着廊下阿婵的背影,语气冰冷:"我生平最恨此等谄媚妖人。若非二哥替她求情,我真忍不住想将她判处绞刑!这世间正是有她这样指鹿为马、黑白颠倒的恶徒,才会导致朝政江河日下,天下人心思乱,盗贼祸患蜂起……"
阿婵手一顿,脊背紧绷着,身体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住般微微发颤。
应该不是在骂她吧!
她使的不过是最常见的市井骗术,怎就扯上了朝堂之事?她命如草芥,翻不起什么风浪,那些高居庙堂的老爷们,何苦为难她呢?
申屠越抬手给公孙弘斟了杯茶,笑道:"我知你厌恶宦官祸政,但你方才所言,怕是要惊着那小姑娘了。"
公孙弘怒道:"既知畏惧就该远远避开,怎可躲在廊下偷听旁人说话?"
阿婵毕竟年纪尚幼,心性未定,纵使聪明,说话也比思虑快上三分。
她霍然起身,脆生生地反驳道:"雨还没停呢,您让我往哪儿躲?还有,此处人来人往,您为何独独厌弃于我,却不厌恶旁人?"
申屠越看到阿婵素洁的容貌,愣了一愣,不由感慨:"这样的美貌,可惜是个乞儿。"
公孙弘冷冷看着阿婵,面无表情:"我不止厌恶你,更厌恶一切虚伪作假之人!"
阿婵愤怒争辩:"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今日我这小小谎言,能让这位老爷因积善行德而高兴一整日,我何错之有?我对贵人们说家里有生病的幼弟,贵人们便不会辱我、欺我,他们只会同情我、可怜我;我何错之有?我靠着谎言得到的银钱,可以让自己在乱世中活下去,我何错之有?"
申屠越赞许地笑了笑:"这小丫头,言辞锋利,句句不饶人!"
公孙弘转过头,盯着申屠越的眼睛,肃容道:"她今日能为果腹而骗人,他日就能为了华丽的衣裳而杀人。二哥瞧瞧刚才指点她的那位老人家,他也是靠乞讨为生,可老人家却明白坦诚是一种美德。由此可见,人的德行与身份地位无关。有些人,天生就是坏种,教也教不好。"
申屠越豁然明白,原来公孙弘今日发脾气,并非冲着阿婵,而是借机痛斥那在宦官与儒臣间摇摆不定的骠骑大将军慕容远志——也是在借机抱怨自己不该包容慕容远志。
申屠越已是手握监国大权的西凉侯,不再是当年与公孙弘促膝长谈的二哥。
朝堂政事,他纵有不满,也不能像今日这般直抒胸臆。
此番能畅所欲言,委实太过冒险,好在申屠越并不生气。
可当公孙弘转过头,却见阿婵那张白皙如玉的小脸涨得通红,宛如熟透的苹果,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眸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公孙弘的心猛地一紧,泛起一丝忐忑。
他方才只顾着骂得痛快淋漓,竟全然未曾顾及这个小乞丐的感受。
她究竟多大年纪了?
瞧着那娇小的身形,估摸着不过十岁上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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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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