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名录

四月十一这日,沈府一大早就忙了起来。

其实这事早在两月前就已经有些苗头,那时乔瑾霜同沈鄯说,若脚程快些,君容能够赶在生辰前回来,就大办一场,也不管是否有必要大办,就当祛灾,讨个好彩头。

可时至今日,旁人瞧不出,他们父子二人却是明白得很。今日只要萧稹应邀下山赴宴,那这事就算是成了,往后即便对方无意与沈氏往来,至少在外人眼里他沈氏是不同。与南安王世子靠得近了,便是与南安王靠得近,与长公主靠得近。

约莫巳时,沈府前厅正由乔瑾霜带人接待着今日赴宴的世家子弟,未见沈鄯倒是不稀奇,毕竟如今春闱放榜在即,不止是他,在场许多公子的父亲亦是忙于政务,因此无人去计较。

只是令他们疑惑的是,吏部尚书不在便罢了,为何今日宴席的主人也迟迟未到场?自打他们入了沈府,进了前厅,甚至不久就要开宴,他们依旧没有见到沈韫的身影。

“你家公子怎还未出来,也不怕得罪了在场的宾客。”林策见无人看着,便小心凑到瀛澈跟前打探消息。

瀛澈见状也只是瞥一眼,怀中仍抱着他常握在手中的长剑,道:“公子还有事需要处理,堂前宾客自有夫人招待,不劳林公子费心。”

林策很早就发现沈韫这下属极不待见自己,而对方显然也不怕他发现。不过这点沈韫也同他解释过,瀛澈虽不似他们这般深陷朝局,但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当初沈凌与林锦枫一道谋逆,可死的却只有沈凌一人,被辱门楣的也只是沈氏,而林氏还是如往日一样光辉。

瀛澈脑子一根筋,自然而然也就看林氏不顺眼,即便他家公子看起来倒是一点恨意都无,甚至在学宫时就与林策走得很近,虽然二人私下说的更多的还是斗嘴的话,林策无礼居多。

就在林策不满对方态度想要与之理论打发时间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动静。那人来得无声无息,进府后也没同旁人打招呼,可单凭一个身影就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去。

瀛澈看到着僧袍束发的萧稹被门外的家仆引了进来,此刻正站在廊道上,他见那人点了点头,似是隔着廊道正同对面的人见礼,可萧稹能同府上的哪位见礼?

瀛澈随之调转视线,原是在同乔瑾霜见礼,只见对方也朝他点了点头,像对其他世家公子一样抿唇一笑,却没说什么。

瀛澈当即不管身边林策的聒噪声,绕过一众世家公子寻着廊道走到萧稹身边,低声道:“公子此刻正在后院,殿下可随我前来。”

萧稹颔首,没有多余的视线去管正对着他议论纷纷的世家公子们,只跟着前面的人一起往后院走去了。

至于前厅,若非还有乔瑾霜在场,怕是早就要乱成一锅粥了,好在此刻众人都碍于礼节,只面面相觑,最多不过附耳小声议论。

沈府后院,瀛澈将人带到一棵桃花树旁就登上两三节台阶去敲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可开门后却不见人。

萧稹不动声色偏头朝里面望,企图看一眼被瀛澈遮挡住的开门之人,结果就发现与之视线平行的地方根本不见人影,反倒是瀛澈腿边突然冒出一个披着头发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像两颗明珠,此刻就这么朝他眨巴几下,然后回头,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兄长——是个和尚——”

萧稹:……

不一会儿,里面的人走了出来。

沈韫今日穿的是碧水云雁浣花锦长袍,腰间坠着两块玉环,环环相扣,抬脚跨过门槛时可以听见玉环相撞发出响声。他如往常一样束着发冠,只是今日冠上的簪子换了样式,今日并非白玉,乃青玉,大抵是为了配身上的华服。

萧稹看到小姑娘拽了拽沈韫的衣袖,见对方没回应又晃了晃,什么话也没说,可对方很快就蹲下将人抱了起来。

不远处,萧稹听见对方开口,话是看着小姑娘说的,语气十分温和:“不是和尚,是世子殿下,你瞧了该见礼喊人的。”

于是该喊人的小姑娘和着僧袍的世子殿下,在沈韫的帮助下平视了彼此。

沈汋清还是眨巴着眼睛打量面前之人,像是想不通为什么世子殿下要着僧袍,又像是想不通为什么和尚也有头发,只是看了好久,最终在沈韫的催促下小声开口:“世子殿下。”

萧稹怔了一瞬,却也只是默许这般称呼,点了点头,继而将目光转向沈韫,那神情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在问这是谁。

“未曾亲自相迎,怠慢了世子殿下。”沈韫客套话不少,继而道,“此乃在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名唤沈汋清,小孩不太会说话,若冒犯了殿下,还望海涵。”

“不会。”萧稹沉默一瞬,又道,“生辰吉乐。”

沈韫闻言怔了一瞬,像是没想到对方先说的会是这句话,想至此处又觉得自己似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不怀好意将人请来,却不准对方只是来赴宴庆贺他生辰的,当即笑了笑:“多谢。”

再之后三人就在家仆的传话中一同入了席,沈鄯不在府上,便由宴席的主人沈韫与其母居主位,而那昭阳寺来的南安王世子,自然也是此番宴席的座上宾。

所谓的生辰宴只在一开始引起了小小的哄闹,之后就全是再普通不过的宴席,纵使在场其他人心中有再多疑虑,也全都先咽回了肚子里,只安安心心将宴席吃完。

待到宴席散去,沈韫将所有人都送走,却在萧稹同他告别的那刻伸手将人抬起的手摁下去,即便很快又松开,他道:“天色尚早,殿下何不留下将晚膳用了再走,若是天黑路难走,沈府也不是缺一间屋子的地方。”

萧稹似是有些疑惑,看了对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今夜城中有灯会,许是临近春闱放榜,学子都想讨个好彩头,河边会有不少卖花灯的商贩,还有一些庙里求来的经书签文。”沈韫面色如常,就好像他二人早已熟知,关系匪浅,“只是我许久不在城中,早已忘了在河畔放花灯是什么模样,对经书也不甚了解,不知可否劳烦殿下停留一二,与我一道赏花灯去?”

萧稹喉结微动,抬眼一瞬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只是合掌道:“我也许多年未曾下山,对此事的了解同公子一般无二,怕是帮不到公子什么。”

“听闻近些年百姓常在铃南河放花灯祈福请愿,有的人说,铃南河放的花灯,保平安喜乐最为灵验,尤其遇上喜事的时候,福泽更甚。”沈韫好似没有听见对方拒绝的话,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听来的传言。

沉默片刻,萧稹才再次开口:“铃南河上游有一座土地庙,土地庙旁有一棵百年的参天树,树上每年都会有许多写有所求之愿的红绸。因为就在城中,周边住着许多百姓,加之确有祈福保平安之效,那儿的红绸比昭阳寺中的还要多。”

两个人一人说一段话,好似都对上了,又好似都在自说自话,两个人面前都搭了台阶,只是没有一个人想要先一步走下去。

直到萧稹半晌后再度开口:“权当作萧稹送给沈公子的生辰礼,不走了。”

沈韫因对方的话反应了一瞬,才抿唇笑道:“那就有劳世子殿下了。”

萧稹眼中淡下几分,最终只是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用过晚膳后,萧稹就同沈韫一道出了府,只是不知二人究竟谁是主谁是客,并排走着却没个准确的方向,就好像都想走在后头等着对方带路,却没有谁真的先一步往前,到头来二人走的速度越来越慢,倒真有几分闲暇之余来逛灯会的意思了。

其实沈韫并不喜欢灯会,两年前有一次就是萧茗求着要去街上看灯会,结果方走了没几步,就被不知何处来的地痞流氓给拦了路,虽说他最后将那地痞一刀刺死,但到底他还带着一个小孩,那地痞力气又大,二人险些死于小道之上。

如今长阳的灯会倒是比那夜小道上的人多,灯火通明也算繁荣,身边没有一个需要时刻护着的人,反倒变成了一位他处心积虑接触的世子殿下,可这世子殿下的心思不好猜,路也不好走。

沈韫不禁感叹世风日下,这感叹着感叹着,有些走神,竟将路都走歪了。倏忽间,他感受到左侧肩头有一股力,偏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然与对方并肩而行,对视那瞬两个人眼中都带着几分疑惑和诧异,继而是不动声色地一同往两边移了一小步。

将神色回转过来后,沈韫回头看对方,就见对方也同样看了他一眼,随后指了指路边的一个小摊贩,确切地说是他的摊子。

沈韫见状跟着一起走过去,摊子上卖的是花灯,与其他地方的并无太大区别,但他很快就知道了对方为何要在此处停留,因为摊贩所处位置十步远的身后,就是铃南河,此刻正有人在河边放花灯。

沈韫最后挑了一个最普通的莲花灯,这本就只是一个借口,他也从不信这种东西,因而当萧稹让他将所求之事写在纸上藏进花灯最深处的时候,他也只是随手写了一个“平安”。

就在他将字条折起要放进花灯里的时候,身旁的人突然摁住他的手腕,不等反应又将他手中的字条取下。萧稹未将字条展开,却接过对方用过的毛笔,在上面轻轻画了两笔,随后将字条藏进花灯中,递给对方。

沈韫没有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抵和他礼佛有关,可能在上面写了什么符也说不准。他走到河边,弯腰将花灯放入水中。

再之后二人又沿着河道一直走,像是漫无目的,又好像只是在寻着河道去找土地庙,但最终二人并没有走到土地庙,因为他们在路上遇到了梁清偃,而梁清偃将沈韫单独叫走了。

此刻萧稹站在一家玉器摊前,而沈韫则被梁清偃带到了路边人少的一个角落。

梁清偃面上的诧异还未消散,只是看一眼萧稹的背影,又看嘴角微扬的沈韫,压低嗓音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同他走在一起?”

“我以为父亲前几日去了太傅府,你就应该猜到了才对。”沈韫缓缓眨了眨眼,面上看起来满不在意。

“你就不怕宫里那位朝你发难?”

“发难?”沈韫轻笑一声,“前几日不是才发过难。如今春闱放榜在即,他纵使真有那个心思,也不会在此刻动手,除非他真的想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梁清偃只是看着对方没说话。

“说起来,太子近日可还安好?”沈韫眉眼微弯,话说得柔和,“午间办的宴,夜间想必也该收到消息了,梁公子若是得空,最好还是同老师说一声,让太子千万不要在此刻坐不住,轻易动手。好说沈氏面上也是太子这边的人,能提醒的我自然不会忘记。此次春闱不似往年那般,他若当真有养门客的心,最好也收一收,小心被他父皇一道发落了。届时林知康不会替他说话,我父亲作为辅理此事的官员,自然也不能替他说话,那么这个事情想必就要落到老师手里去了。梁氏若不想沾染一身腥,最好即刻制止。”

“那你呢?”梁清偃沉声道,“朝中何人不知他是长公主府中的人,长公主花了几年都没能请得下山的人,你却大张旗鼓地又是宴请人家当座上宾,又是与人一道逛灯会,你就不怕沾染一身腥?”

沈韫闻言抬眼看对方,眼中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阴鸷,分神看一眼远处的萧稹,就见那人似乎也正在同摊子老板说着什么,瞧不清神情,可他猜不到对方会对什么感兴趣,再者他不认为对方身上会带着银两。

没有过多观察萧稹,沈韫的思绪重回梁清偃身上,道:“你觉得萧茗和萧稹,我会更厌恶谁多一些?”

梁清偃没有说话,可他已经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

“一个是杀我叔父诋我沈氏的文康帝之子,一个是被文康帝视为眼中钉的南安王之子,我连前者都能陪着一起在京都城逃命六年,又何况是后者?”沈韫道,“今天这些话往后还是不要说了,梁清偃,看在你我曾同窗的份上,春闱贡生的事情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沈韫言罢转身就走,临了又回了头,抿唇后道:“对了,替我同老师问声好,多谢。”

不等对方回复,沈韫就握着手中方才梁清偃递给他的信纸朝萧稹走去。

二人与梁清偃分开后没多久就回了府,只是萧稹并未留在沈府,走这一趟好像只是刻意将沈韫送回府一般,只说寺中晚间敲钟,他从未缺席过一次,今夜也得赶在敲钟前回寺庙。

沈韫对于对方的话半信半疑,却也没有执意要留人,只是命瀛澈替他安排了一匹快马,又让瀛澈送他回寺庙,这才独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外头的月光打在窗棂上,里屋的烛火也将窗前的人影映照出来,沈韫站在窗边,手中拿着的是梁清偃递给他的那张信纸,信上写了不少人的姓名,虽不完整,但却都是名列前茅的人。

这是春闱入榜贡生名录。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