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乐阁

放榜当日,沈韫收到了今年完整的贡生名录,与之一道送来的还有梁清偃的一封亲笔书信,信中只寥寥几字。

“明日巳初,工部倚乐阁设宴,宴贡生。”

沈韫将信纸阅后即焚,又在自己屋中待了整整一日。沈鄯如今不在府中,他摸不准皇帝看了名录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可梁清偃这信又已将工部的下一步行动告知。

工部赵华光乃七皇子亲舅,其妹赵贤妃如今更是颇得圣宠,若叫他再接触到今年的贡生,将其招揽到自家门下,届时只会更加不好对付。可倘若御史台的人因此将赵华光拿下,开罪了工部的同时又得罪了赵贤妃,要知道此前该送去京都的就是七皇子,若非赵贤妃开口求了皇帝,又怎会轮到萧茗头上去。

沈韫将此事盘算了一整日,可他一直到夜间睡下,都不见沈鄯回府的消息。

翌日,沈韫又在榻前坐了许久,看着桌案上的香一点点燃尽,最终还是闭眼一瞬,起身更衣出了门,只不过他今日是一人出门,身边并无瀛澈跟着。

瀛澈被派去打探宫中情况了,沈鄯一夜未归,怕是与那春闱之事脱不开干系。

只是沈韫没想到,他这边一出府,迎面看到的却是萧稹站在府门前。

沈韫怔了一瞬,并非只是因为对方站在府外,更是因为对方今日所着并非僧服,而是一身常服,与城中世家公子所着一般无二,所束发冠也比先前要精致许多,倒有几分旧时在学宫的模样了。

他依稀记得,那时萧稹就时常束着高马尾,利落俊朗,很符合他世子的名头。

“世子殿下?”

萧稹见对方也是一怔,今日沈韫并非束发冠,仅仅只是用发带扎住其中一些,风吹过帷帽时可以瞧见对方的嘴角,继而很快落下遮挡住。

“沈公子要出府?”

沈韫透过帷帽打量对方,他甚至怀疑对方其实早就守在门外,只是一直在等着他出来,继而问出这么一句话。

“是。”沈韫毫不避讳。

“同行?”

帷帽底下的沈韫皱了皱眉,他还是不能明白对方这是突然唱的哪一出,但抬头看了一眼,又觉得再不走怕是就很难进倚乐阁了,是以只是点头,也没问对方究竟去何处,他下意识就默认了对方此行也是冲着春闱一事来的。

二人一道进了倚乐阁,又入了雅间,此刻不过巳初,乐阁内外都还出入正常,周边也无世家侍从,想必工部的人还未到,是以沈韫将帷帽摘下。

大抵是对方穿僧袍的模样见得久了,如今换了一身打扮,他反倒有些不适应,分神看了几眼后才在对方转而看他的那瞬回神,问道:“世子殿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萧稹似是对他这话有些不满,轻蹙眉眼后又舒展开,如往常般道:“今年贡生动不得。”

果然,萧稹也是冲着春闱一事来的。

沈韫这下彻底回神了,似是觉得有些难得:“看来世子殿下礼佛的心也没有多诚。”

沈韫垂眼间看到萧稹似乎收拢了五指,继而听见他开口:“朝廷这两年兴修水利花费了不少银钱,此外,西川南安交界地也扩充了官道。如今邺、徭二州开道在即,朝廷派不了多少人,只能从春闱入榜名录里挑,以此接下地方事宜。工部主掌营造工程,谁也不能确定赵华光此行是否为皇帝所派,御史台的人未必能将他拿下。”

沈韫听完对方的话久久不能言,他此刻不知是自惭形秽多一些,还是怒极反笑多一些,总之说不上好受,片刻后道:“可既然御史台拿工部没办法,你又为何此刻才告知我,而非在府门前就将我拦下?我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世子殿下,你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工部宴请贡生一事虽不确定背后主使是何人,但今日来的绝不止是工部的人。沈公子,你不是要我下山吗,现下我已然下山,就看沈公子听完今日这一出,是否还想着要与我南安扯上关系。”

萧稹话说得郑重,面上也不似先前那副事事无所谓的样子,反倒是叫沈韫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正打算询问对方今日还有谁要来,就见对方忽而竖起食指抵在嘴边,继而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韫回身凝眉,除了屏风再无其他,这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而此处雅间,是萧稹选的位置。

二人不再说话,只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似来了好多人,脚步声好一阵才消停,继而听到数位贡生一同道:“赵公子。”

赵公子?为何不是赵大人?

“不必见礼,诸位请坐。”

是个年轻公子的声音。

紧接着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大抵是所有人都落座后,外头的婢子来上茶水了。

“照理来说,今日本该是我父亲来此宴请诸位,只是如今杏榜虽出,之后殿试的事宜却也不能拖着。到底贡生三百,不可能所有人都一息之间登上朝堂与诸位大臣议事。”依旧是那年轻公子的声音,“我想诸位今日来此,应当也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自是明白,赵大人有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赵公子亦一心为朝廷为百姓,今日能在此得见赵公子与中丞大人,是吾等的荣幸,荣幸。”

中丞大人?沈韫眉头轻蹙望向屏风那头,注意力始终放在隔壁的交谈声中,却不知身后那人根本连听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垂到肩上的青白发带上。

“荣幸倒是不必,吹捧的话也可尽早收回。”年轻男人似乎饮了一口茶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随后是杯盏相撞的声音,“废话就不要多说了,中丞大人,他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若你来说的好?”

“是。”随后是一个声音有些沙哑的男人,似乎上了些年纪,又似乎只是生了病,此人说几句就要咳上几声,好似活不久了一般有气无力,但话却直白得很,“你们可知,今日为何叫你们前来?”

“这……”数位贡生似乎无人敢答。

那男人又道:“诸位都是通过会试之人,想必也知晓近年来我朝的情形。如今邺州与徭州,两州开道在即,先是打通官道便于货物流通,推动多地之间的钱货买卖,再者就是邺州多河流降雨,需修河道建堤坝,徭州地处西北,水源相较其他地方较为匮乏,但也不至于到需要立马救急的程度,这些都不急。只不过圣上向来为国为民,自是要未雨绸缪,为民生福祉早做准备。官道修建不易,开道流通货物也需要时间。只是这朝廷近来事务实在繁多,地方缺人手,若此刻有人能够自荐前往邺徭二州督建工程,届时定能名震朝堂……”

沈韫话听到此处便明白了,这哪是什么提拔培养门客,分明是想在皇帝面前邀功,用别人的付出,换取自己的利益,而皇帝向来任人唯贤,正愁找不到人替他去管地方。朝中的人不敢轻易派遣,如今的贡生便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沈韫这想法一出,很快就又被自己否了,皇帝当真不知道今日来的并非赵华光?或者说,他父亲昨夜未回府,是否就是被皇帝留在了皇宫,而与之一道的,还有负责春闱一事的其他官员,这才导致来与贡生见面的并非赵华光本人,而所谓的中丞,大抵就是御史中丞。

可御史台是何时与工部搅和到一处的?依李若成那半点憋不住气的性子,当真能与赵贤妃的兄长共坐堂前?

茫然间,沈韫回头看向萧稹,就见那人此刻只端坐在桌案旁,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隔壁的谈话,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且一点也不在意。

“方琼与李若成不是一道的。”像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问,萧稹轻声开口,话说得小心,“方琼出自西川,西川方氏曾做过赵氏府中的门客。”

方琼就是隔壁那位御史中丞的名字。

沈韫一惊,此事他从未听任何人说过,又看萧稹,心道他是如何知晓的?

隔壁再次传来声音,这次倒是自门外传来的,先是有人敲门,继而脚步声,应当只有一人,随即来的那人开口。

“赵赫,你好端端的叫我来这儿做什么……贡生?”来的那人听起来语气有些不顺,说话声音都沉了几分,“你莫不是吃饱了撑的诚心找我不痛快,明知我昨日落榜,今日还要我与这群贡生坐到一处,你是何用意?”

“张兄莫急。”赵赫的笑中带着几分揶揄,好似变换了坐姿,声音都扬了几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张文邺的声音听起来半信半疑:“什么好消息,你家要招门客了?”

“诶,这算什么好消息。”赵赫的笑声若是叫林策听见了,定会上前给他一巴掌,叫他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痴痴地笑得像个奸诈又恶心的疯子,沈韫如此想到,随即又听对方开口,“我听闻,昭阳寺那位下山了。”

“什么?”张文邺声音又沉下几分。

沈韫回头看萧稹,就见对方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将视线收回,看起来有些说不上的怪。

“他这时候下山做什么?”

“看来你没去沈韫的生辰宴。”赵赫道,“萧稹那日可是特意从山上下来,去赴他的生辰宴,临了二人还一同逛灯会放花灯呢,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沈韫这次不去看身后的萧稹了,他并不想猜对方会是什么神情。

“不出意外,长公主很快就会去山上接他,若他只是南安王世子还好,可他若也想参加三年后的春闱,你觉得以他往日在学宫的表现,以他的世子身份,能压你几头?”

隔壁沉默了。

不用猜也知道,此刻不止是张文邺,想必同在席间的其他贡生也变了脸色,在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张文邺听的,倒不如说是讲给其他贡生听的,告诉他们,若失了工部给的这个机会,不去地方督建工程,那么别说是高升,他们连站在泰和殿的资格都没有,成了贡生又能如何。

只是沈韫有一点不解,张文邺与赵赫此前也是同在学宫的学子,虽说与萧稹关系不亲,但在他的记忆中,应当也不至于这么差才是,为何张文邺字里行间都是对萧稹的不满,而赵赫也一直在借此挑衅激怒对方?

不等细想,隔壁又传来声音。

“南安王世子,你真以为他能入仕?朝中何人看不出,圣上将他放在城中便是将他当做压制南安势力的筹码,别说入仕,他能安享晚年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张文邺道,“你少在那儿激我,如今就连他母亲和兄长都不管他,你又凭什么觉得长公主能保他,凭他曾刺杀长公主?还是凭借他那发了疯要剃度的本事?说起来,赵赫,圣上不是下旨让御史台督察百官,不许同今年的贡生来往吗?方大人,缘何你会出现在此处?哦,我倒是忘了,方大人本就是赵氏底下的门客,只是没想到大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给他老子提鞋,怎又变成他儿子的狗了?”

“你——”

“住手。”赵赫笑了笑,悠然道,“方大人,小辈戏言,您又何苦当真呢?”

“赵公子,这……”

“方大人。”赵赫的声音倏忽间提了几分,像是要动怒的样子,隔壁静默几秒,继而又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方大人莫要动怒,到底不过是一个落榜正失意的人,他不似您,一举中榜,心气浮躁也属正常,您说是也不是?”

“放你娘的屁。”

张文邺一句粗俗之语一瞬间将整个屋子的气氛降到了极点。

隔壁明嘲暗讽吵得正凶,沈韫这边却是缓缓回了头,六年未见,他却觉得像是重新转世投胎了,旧时同窗与他此前认识的像,却又不一样,所有人都是。

“他们疯了?”沈韫由衷发问。

而他刚说出这话就见萧稹挑了挑眉。

沈韫倒是忘了,面前这位,传说中也是位疯的,虽然他此刻见对方还是觉得不像。

“诸位今日坐在这儿,该入耳的,不该入耳的,该说的与不该说的,应当能分得清吧?”

沈韫听见赵赫再次开口。

“分……自是分得清……”

“嘭——”

突然间,一声巨响将隔壁的对话打断。

又是几声巨响,随即是金甲清脆的响声,继而阵阵脚步声,又有东西被撞倒。

“御史台查案,接到消息,有人声称在此处见到了半个月前往洺台放火的朝廷要犯,现例行搜查盘问——统统带走!”

“抓我做什么!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我是谁!”这是张文邺的声音。

“朝廷钦犯,与我何干?”显然赵赫也很意外。

“方大人,得罪了。”这是官兵的声音,他们甚至没打算给方琼说话的机会。

“带走!”

几乎是同时,沈韫和萧稹对视时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显然这件事连萧稹都没有想到,为何督察春闱事宜的御史台变成了捉拿朝廷钦犯?为何捉拿火烧洺台的钦犯要将工部与御史台的人也抓走?那群贡生被抓走后又会怎么样?

“开门——御史台查案!”

沈韫忽地一惊,双手不自觉握拳,他听到外头的人敲门的力气越来越重,倘若按照方才听到的隔壁的动静,想必不一会儿便会一脚将门踹开,继而将他二人一并带走。

他沈氏如今头上正悬着一把利刃,如何能在此刻被人抓到把柄?他甚至开始怀疑皇帝此举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可萧稹是否知晓其中事由,梁清偃又为何递那信件给他?他父亲此刻在何处?

沈韫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慌乱的时候,哪怕是在京都被人追杀躲进枯井中,也从未这般难堪慌乱过。

退一万步,即便此事并非皇帝设计将他沈氏扣上拉拢贡生的罪责,可御史台的人又怎会不认识他,就算他在此处并无其他心思,可沈韫怎能来倚乐阁这种地方?要知道这不单单是普通的乐阁,有多少人以乐阁之名在此处寻欢作乐,他不是没有听说过。

若要他当着众人的面被御史台的人从此处抓走,岂不是辱没了他好容易换来的沈氏的名声?

“沈君容——”

沈韫猛地一回神,门破声与萧稹的耳语同时传来,他听见对方急促中说了句“失礼”,随即整个人就被对方扑倒在了桌案旁。

沈韫余光瞥见对方一脚跨过两人之间的低矮桌案,将他放倒在地上的同时一把扯去他肩上的外袍,但似乎因没有把握好力道,连带着他的里衣也被扯了下来,露出一小片肩头的肌肤。

大抵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萧稹一把将沈韫抱起,令其跨坐在自己腿上,与此同时一把扯下对方身后的发带,使其发丝散落下来。在对方震惊之余,也赶在御史台官兵进来的那一刻一把摁住对方的后颈将其往自己身前压,重重地吻了上去。

许是为了让来的人更加信服,二人唇齿交缠的声音有些大,缠绵间带起的水声将来的人都吓愣在了原地。

此刻众人只见南安王世子怀里抱了一位散发之人,瞧不清模样,甚至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只见世子一手搂着那人的细腰,一手摁在对方后颈,将那身后的长发都一同握在手中。而被禁锢住的那人也只是将手搭在世子肩头,低着头,二人嘴边泛着点点水渍声,继而好似怀中那人被亲得过了头,开始发力推世子的肩头,随即世子与那人唇瓣相离,却没将人放下,反倒一把摁到了自己怀里,头埋在他颈侧遮掩住。

“还不快滚!”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位传说中疯了的世子此刻正用阴鸷的神情看着他们,语气又极为凶恶,当即就觉得腿发软,哪还想着抓钦犯,转身就离开了雅间,毕竟这位南安王世子可是连长公主都敢杀的,他们可惹不起。

宋鹤卿和梁清偃就是在此刻赶到雅间的。

二人在来的路上碰见,什么也没说就冲上了楼,看到被踹开的门当即就吓了一跳又加快了脚步,谁知想好的理由还没有说出口,御史台的人就先一步离开了雅间,随即二人就见到了比御史台官兵闯进雅间更令人震撼的一幕。

他们看到沈韫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坐在萧稹怀中,萧稹的一只手还在对方腰上,另一只手却停在对方面前。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那个视角,萧稹正用自己的指腹替对方擦拭嘴角残留的那点水渍,好在没有将对方的嘴角咬破,否则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萧稹没看对方的脸,只是视线下移,却不小心看到了对方锁骨上的一颗痣,当即将视线移开,但移开不足一瞬,就又鬼使神差地移了回来。

“抱歉。”萧稹轻声道,仍是低着头。

沈韫看不到对方的脸,不可否认,他此刻又恼又羞,可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也因为松了一口气,他此刻实在没力气,手都还搭在对方肩上,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身后又来了人。

不知为何,垂眼间感受到对方指腹碰上自己唇瓣的那瞬,他开口:“萧稹。”

萧稹的手好像僵硬了一瞬。

“你现在回不了昭阳寺了。”

“嗯。”萧稹替对方将下颌那点痕迹也擦拭干净,“我知道。”

沈韫没有说话了,他有些失神,虽说事出有因,可唇齿间那点触感却是怎么也消不下去。

“沈君容?”

直到梁清偃这声试探性的呼唤,他终于回过神,扶着对方的肩从对方身上跨了下来,继而起身,面无表情整理外袍。

宋鹤卿和梁清偃的嘴良久合不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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