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在王府内疾步而行,来到书房时,险些与走出来的青山撞个正着。
青山拧眉将人拦下,警告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江野丝毫不看青山眼色,笑着推开他:“唉,你让开,我有事禀报殿下。”
青山有些恼了。
景王从昨日回府后脸色便不佳,晚膳只用了一点,之后就去观星阁赏月,一夜都没下来。
夜风送来陶埙低沉悠扬的乐声。
殿下擅长各类乐器,却鲜少吹奏陶埙。
曲可寄情,虽然他不懂乐理,但也听得出曲声哀婉。
第二日,景王一切如常,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仍然可以感觉到还有些阴云集聚,无法驱散。
江野今早为了逗殿下开心,滔滔不绝地耍嘴皮子讲笑话。
殿下无动于衷,甚至嫌他吵闹,于是罚他在前院开书台讲足一个时辰,让小胡监督他,一旦停下来歇口气,就给他抽一鞭子。
谁成想,一个时辰过去之后,他一鞭子都没被抽到,反而害小胡往清静处躲,并发誓再也不想跟他待一块。
肇事者江野不以为耻,还兴高采烈地将登门送曲的柳青骊领进府内。
柳青骊在屋内弹唱了一盏茶的功夫,顺带给殿下送了份人情。
青山以为殿下应该能开怀些,但殿下还是那般古井无波,挥挥手就让人走了。
果真郎心如磐石,不可轻易憾也。
青山不欲让江野打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书房,拦着他不许进:“殿下在看书,你懂事些别再来打扰。”
江野不高兴了,他最懂事不也没让殿下高兴起来?
他很是坚持:“这回绝对是顶顶重要的事,一定能让殿下开心。”
青山板着脸:“一个柳小姐还不够?”
江野神神秘秘地笑道:“那要是霍小姐呢?”
青山拦着他的力道松了不少,半推半就让他进了屋。
书桌上摊着几本书,茶盏里留了一半的清茶,矮榻案几上的博山炉燃着熏香,屋内萦绕着腊梅与兰花交织的淡雅香味。
处处都有人的踪迹,就是没人。
江野走到案几旁,拿起桌上的鱼白瓷瓶。
那日回府之后,殿下扔了个瓶子给他,让他找找是谁家的,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在香雪铺找到。
难怪这样难找,原来是特供给宫里使用的藏春香。
这几日殿下换下了惯用的沉水香,一直在点这个香。
他对香不感兴趣,但这种姑娘家才喜欢的香甜味道,闻多了也觉得腻,殿下就不腻吗?
江野环顾四周,才在轩窗旁的摇椅上看到景王。
他整个人慵懒地窝在宽大的摇椅内,摇椅正小幅度的晃动,他单手持卷,眉眼懒散,也不知是看进去了,还是在神游。
江野缓步上前,脚步声虽轻,还是被越少珩听到了。
他以为是青山,头也不抬地说道:“叫你换香,换了半日?”
江野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殿下,霍小姐求见。”
摇椅停了下来,越少珩岿然不动,只有抓着书卷的手动了动,他翻过一页,冷冷抛出两个字:“不见。”
江野补充道:“她还带了个锦盒,应该是给殿下的礼物,殿下真的不见吗?”
越少珩不答,仍然恹恹地半躺着,又翻过去了一页。
摇椅嘎吱嘎吱晃了起来,只是频率比之前稍快了些。
这回江野也拿不准主意,默默地转身出去。
青山在门外候着,看见他出来,问道:“怎么样?”
江野摇头,他作为景王肚子里的蛔虫,竟然也有猜不准的一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殿下怎么能连不太熟的柳青骊都见了,却不肯见霍小姐呢?
在景王身边伺候久了,他也能品出一两分特别来。
江野脑子一转,顿时便想明白了。
不用多说,惹怒殿下的一定就是霍小姐,所以才冷落了她。
从不主动登门的霍小姐为何今日前来,还抱着一个礼盒,要不是来赔礼道歉,那他就把礼盒给吃了!
江野似一阵风,刮到了霍令仪面前。
“我可以进去了吧?”霍令仪在门外等了很久,虽说附近百姓很少,但也有许多朝廷官员,世家子弟的马车经过,她不想被熟人看见,只好一直躲在柱子后面。
江野言简意赅道:“咳咳,殿下说,不见你。”
等了半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霍令仪脾气也不小,她绕过江野就要硬闯,但江野还是拦着她。
她往左,他也往左,她转向右,他就去右。
将她牢牢挡在府门外。
霍令仪沉着一张脸,故作要走的姿态:“那我走了。”
江野赶忙将人拦住:“哎,霍小姐且慢。”
霍令仪冷冷盱他一眼:“做什么,他都不见我,还要我在这儿罚站?”
江野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霍小姐是来找殿下道歉的吧,这点儿诚意都没有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霍令仪气焰渐渐落下,生出羞恼,气越少珩口无遮拦,什么都跟手下说。
江野噙着得逞的笑意,果然如此,他幽幽叹息道:“霍小姐也知道我们殿下的脾气……”
霍令仪气极,当着他手下的面,光明正大骂道:“哼,跟地里的老黄牛一样,倔死了。”
江野:“!”
可不敢胡说啊,不敢胡说。
江野将目光转移到她怀里的锦盒上,打起了它的主意:“殿下虽说不见你,但没说不见霍小姐的赔礼,要不我替你送进去,万一殿下高兴了,就答应见你呢。”
霍令仪陷入了两难当中,礼物虽然是要给越少珩的,但是越少珩万一不答应还私吞了,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是她确实是来求和的,舍不得孩子,怎么套着狼?
最后,霍令仪在江野的劝说下,依依不舍地把锦盒交到江野手里,江野接了过来转身就要进府。
霍令仪忽然扯住江野的衣服,做最后的叮嘱。
“你一定亲手交到他手里,告诉他是我送的。”
“江侍卫,你得替我多说好话。”
“江侍卫,你可不能辜负我的信任。”
江野小心地把自己的衣服从霍令仪手里解救出来,上面果不其然已经有了褶子,江野欲哭无泪,这可是新裁的衣服呢!
“霍小姐放一千个心!我先进去了。”
不多久,江野这股旋风刮进了越少珩的书房。
越少珩已经从摇椅离开,来到右榻坐下,盘膝而坐,面无表情地盯着炉上沸腾的水壶,可心神却不在这上面。
青山跪坐在塌边,被景王这样注目,还怪紧张的。
他沉稳地提壶,温杯,洗茶,沏茶,点茶,霎时满屋茶香四溢。
江野进来时,两人的目光齐齐朝他射来。
江野自觉做了件了讨殿下欢心的事,腰身挺得笔直,抱着锦盒推到景王面前,邀功一般说道:“霍小姐知道殿下还在气头上,特意叮嘱我拿赔礼进来给殿下过目,还说殿下见了礼物就会消气。”
越少珩垂眸瞥了眼,却不动弹,连拿来看的意思都没有,只嗤了一声,拿起茶匙在手里把玩,讥讽道:“你们是不了解她,她敢这样说,里面定然是放了什么整蛊人的东西,说不定,是马蜂窝,蛇蛋,蚁巢。”
江野险些信了景王的鬼话,转念一想,霍小姐既然是来求和,总不能送来这些孩子玩的泥巴玩意,那不是把殿下得罪个彻底吗?
“殿下多虑了,霍小姐虽然平日里顽皮了些,但我见她今日打扮得很是隆重,她就是上门给殿下您道歉的,哪里还敢耍这些小心眼。”
越少珩唇角挂着极浅的笑意,吹走茶盏里的浮沫,试了试温度,语气倒是有些洞察百事的骄矜傲慢:“这你就不懂了,小心眼得暗中偷耍,面上可不得营造得好些,让你放松警惕吗?”
江野从未觉得殿下这样难缠,他一贯爽快,要不要就一两个字,如今态度模棱两可,倒叫人觉得磨蹭。
他摸摸鼻子,故意扯谎加重筹码:“您要是不看,霍小姐说她就赖在门口不走了。”
越少珩嗤之以鼻:“她这人没耐心,等不了一会自己就走了,信不信你一出去她就不见了。”
言毕,有几分后悔。
余光瞥了眼外面的碧蓝苍穹,入夏之后,天气渐盛,院子里的绿植被日光照得苍翠一片,有几分暑气。
这样的天气,她待得住吗?
越少珩半垂着眸子,转着茶匙,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江野给青山使了个眼色,让他也跟着劝劝。
青山可不会说些花言巧语哄人,他是实干派,思索了一会,他说道:“殿下如果担心,不如我替殿下打开,就算有马蜂窝,也是蛰我。”
青山伸手去取锦盒,一把茶匙却轻轻点在锦盒上。
青山看向上首,越少珩掀起眼皮冷冷睨他一眼,虽未出声,但意思就是不许他乱动。
越少珩的目光重新落到锦盒上。
礼物,那就瞧瞧吧。
越少珩慢条斯理地用茶匙挑开绳结。
拆礼物的乐趣,在于未知。
他忽然生出些紧张来,眼底虽冷,心口却冒着热。
从来不曾有过一次收礼,会像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既盼着是好东西,又怕是好东西。
锦盒有个暗锁卡扣,按住盒子边缘的一颗玛瑙石,啪嗒一声,盒子打开了。
没有马蜂,没有蛇,没有蚂蚁。
盒子被徐徐掀开,一把精致的鎏金海兽葡萄纹铜镜,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是一面镜子?
越少珩取出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铜镜打磨清晰,倒影出他的脸来。
镜子里的人眼里闪过疑惑,不解,怅然,迷惘。
越少珩转头看向他们二人,问道:“送镜子,有何寓意?”
江野也摸不着头脑,他以为是什么文房四宝,珠玉佩饰之类,结果却是一面镜子?
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让殿下照照镜子,有点自知之明的贬义。
不能啊,死脑子,怎么这个时候转不动了!快想啊!
他搜肠刮肚,也不知如何圆过去。
这个时候,向来沉默寡言的青山却开口了:“殿下,在属下的老家,女子赠男子铜镜,是求爱的意思。”
正在饮茶的越少珩险些被一口茶水噎死。
越少珩扶着案几一角猛烈咳嗽,江野赶忙拿了张干净的帕子递过来,越少珩接过,背对着他们二人咳个不停。
江野担忧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越少珩调匀呼吸,才缓缓坐直身子。
俊美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咳的。
面前的青山和江野都向他投来担忧的眼神,只是眼神中还夹杂着八卦和看戏的意味。
越少珩迅速冷上一张脸,摇头呵斥:“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把铜镜反手扣在桌面上,阖上眼眸,抬手捏着高挺的鼻梁骨,眉心紧蹙,好似被青山这话气得不轻。
青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老家确实是这意思。
但这儿是盛京,说一句话都要揣测出三个意思的盛京。
也许青铜镜有别的意思。
青山又改口道:“属下说错了,霍小姐应该没有那个意思。”
越少珩缓缓睁眼,又恢复成那副倨傲冷淡的样子,皱眉质问:“那她什么意思?”
青山答不出来,江野便替他回答:“与其在这儿猜,殿下不如亲口问问霍小姐。”
越少珩终于松口,允许江野将人请进来。
江野离开后,越少珩慢悠悠起身,重新回到摇椅里,拿起书卷优哉游哉地看书。
摇椅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青山犹疑地扫过他家殿下,心里嘀咕,霍小姐不是要进来吗,殿下此时看书,到底是要见客,还是不见客?
他猜不出来,默默开始洗茶具。
等着煮水的空隙,想把博山炉里的香换下。
金器相碰,清脆悦耳。
窗边的人似是长了眼睛,忽然说道:“不必换了,也没那么难闻。”
时间在慢慢流逝,好似有一刻钟那么久,也有好似有一炷香那么久。
屋内静悄悄的,除了炉子里煮水的声音,安安静静,连翻书的声音都没有。
越少珩换了个姿势,放下书卷,目光扫向院子的垂花大门,眼底隐隐有些不耐:“为何这么久,青山,你去看看。”
青山起身,恰好江野在此时回来。
身后空无一人。
江野脸色有些难看。
听到身后有声音,越少珩拾起书卷,眉目倦懒,继续翻阅。
江野声音低落地宣告这则坏消息:“殿下,霍小姐……走了。”
越少珩:知道了知道了,下回别这么含蓄。
霍令仪:啊?我怎么不知道?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出自《羽林郎》汉代诗人辛延年的作品。
虽然这篇写的是胡姬拒绝豪奴的调戏,但是贻我青铜镜,也确实是赠送来求爱的意思,这里也仅做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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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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