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近乡情怯

“你放心留他们三个在宿月城?”隋妤君坐上前往临县的马车,问出疑惑。

元襄之摩挲铁质腰牌,答道:“十四岁的少年人,不小了,是时候给他们自由。下回少留些银子给他们,他们全身上下哪样不是花你的银子。书院安排游学是为磨炼意志,增长见闻,他们权当游山玩水来了。”

隋妤君上下打量他一番,发簪、衣衫、腰带……样样是她亲自选的,悠悠笑道:“说他们作甚?若要论清高,你这个做先生的不该以身作则将这一身衣裳鞋袜脱下还与我吗?”

元襄之一愣,收起腰牌,作势去解腰带,隋妤君连忙拦住他,朝车外看了一眼,外头的车夫自顾自驾车,没有别的动静。

她松了口气,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最近有些慌张异常,可是近乡情怯?”

元襄之掀起车帘,见外头的房屋树木连连后退,下一瞬,车帘被拉下,一张娇艳的脸占据了他的视线。

“怎么,不愿与我说?”

怎么会不愿意告诉她呢?无非是被戳中心事,斟酌言辞罢了。

“自十九岁赴京赶考至今,我也是头一次回来。”五年的时间倏忽而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眼前浮现,他坐正,给隋妤君介绍,“府中人丁不丰,如今只有老萧叔和王婶夫妻二人守着,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皆是习武之人,为人和善,不拘小节,但……”

“但什么?”隋妤君不解,为何说一半停住了。

元襄之想起半个月前寄出的那封信,咳了两声,说道:“我从未带过人回去,他们见到你,或许会格外热情。”

“你幼时连个朋友都没有?孙大人也未来过?”

她只注意到前半句话,元襄之挑眉,拿起一旁的团扇为她扇风:“孙兄是在京中备考时结识的,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马车骨碌碌行驶在艳阳下,距离临县越来越近,元襄之有心扯开话题。

“明日是中元节,临县地处偏远,民风淳朴,中元节不像京城那样冷清,反而十分热闹,百姓认为人死后有功德者会飞升成神仙,若是作恶太多会下十八层地狱受苦,因此中元节在临县也叫作祈神会。”

隋妤君坐近了些,迎着风口,“那岂不是家家都有神仙?”

元襄之点点头,见她笑意盈盈猜道:“那程大人会是什么神仙呢,文曲星?魁星?文昌帝君……”

马车内时不时传出说话声,时间过得飞快。

日薄西山,马车穿过一道道街巷,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门外。

“客官,到了。”车夫喊道。

二人拿了行李下车,付完车马钱,车夫驾着马车离去。

隋妤君抬头打量这座宅子,黑底漆金“程府”二字匾额高悬,底下是灰白石墙和锈红木门,门上贴了辟邪保平安的神仙彩画,门口不算宽,三人并肩站立便能占满。

石墙两侧,有高大的石榴树伸枝探出,拳头大的石榴挂在枝头,在鸟雀跳跃间频频摇晃脑袋,像极了在马车上打瞌睡的学生。

她手心微微出汗,心中忐忑,不知道程府的人会待她如何。

元襄之上前叩响青黑的铜环。

咚咚——

院子里传来声音:“老萧,你快点儿,肯定是公子回来了。”

“来了,我添把柴火就来。”

吱呀——

大门打开,一对中年夫妻出现在门口。

二人十分惊喜,连忙接过元襄之手里的行李,上下快速扫一眼,连连称好。

元襄之见到故人,亦是欣喜万分,一番熟络过后,他很快腾开位置,让出身后的隋妤君。

“哎呦,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是阿妤姑娘吗?”

隋妤君打量起这位妇人,面若银盘,眉眼弯弯,红边秋香色衣裙衬得她气色极好,乌发堆砌饰以同色头巾,束袖短靴,干练又利落。

阿妤?隋妤君不禁转头看向元襄之,他在信中竟是这样称呼她的。

元襄之察觉到她的视线,忽略心底的不自在,介绍道:“这位是王婶,这位是老萧叔。”

“阿妤见过二位。”隋妤君见礼,被王婶扶住,不容拒绝地半揽住她三两步进了门。

“阿妤姑娘别多礼,大老远回来一趟,快进屋歇着。”

果真,如元襄之所说,热情得过分,但这个感觉不坏。

那位粗犷的汉子——老萧叔也推了一把元襄之:“公子,先去歇着,饭菜马上就来,老样子在院子里吃。”

大门一关,隔绝了外头车马路过扬起的灰尘,院子里袅袅炊烟直直向上,隐入天际,藏于云端,在西边,夕阳则像朱砂落入水缸,搅乱白云,染红半边天。

“我再取几坛酒来,今日开心。”老萧叔说道。

“公子、阿妤姑娘,快尝尝,老萧的手艺没退步吧。”王婶用公筷为他们夹菜。

“多谢王婶,我自己来便可。”隋妤君几乎招架不住,这位王婶说她瘦弱,为她夹了好些菜,如今碗里堆成了小山,碍于他们是程府的人,她不好拒绝。

从前没人会这样劝她吃饭,在风月楼时要跳舞不宜多食,她养成了吃饭七分饱的习惯。努力吃了好些,终于是忍不住,再吃一口就要吐了,隋妤君在桌子下扯了扯元襄之的衣袖。

她的左手边是元襄之,右手边是王婶,对面是老萧叔,四人正好围坐在院子里一张四方石桌上。

元襄之瞬间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拦下王婶,将她的碗放到自己跟前,“王婶,阿妤吃不下,您和老萧叔忙活了许久,多吃些,别光照顾我们。”

“公子多年未归,我们心里高兴。阿妤姑娘既然吃好了,不如来尝尝石榴酒?”王婶取出一个青瓷酒杯,斟满,递给隋妤君,“这石榴酒是我亲自酿的,香醇清冽,酒劲不大。”

元襄之一听是石榴酒,正想去拦,结果隋妤君动作更快,已然喝下了。

“余韵悠长,果香浅浅,妙啊,王婶好手艺。”隋妤君夸道,眉眼舒展,眼眸如星,看得王婶心花怒放,直接取了一坛给她,让她喝多少自己倒。

酒色淡红清凉,青瓷冰凉纯净,二者相得益彰,隋妤君喝得开心,一杯接一杯,王婶夸她酒量好。

老萧叔见状,对元襄之劝道:“公子,别担心,石榴酒不醉人,快多吃些,这邴江熏鹅和芙蓉鸡片是我专门去学的南方手艺,快尝尝味道如何。”

这石榴酒对他们来说酒劲不大,对其他人可不一定,元襄之一边应付老萧叔,一边注意着隋妤君,见她与王婶有说有笑渐渐放下心来。

这是在程府,在他家中,很安全,如果她喝醉了,他晚间可以煮一碗醒酒汤给她。

……

月上树梢,老萧叔取出一坛酒,自顾自坐下院中喝酒,听到关门声,他回头看向走近的女人:“安顿好了?”

王婶颔首,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道:“有老夫人的平安扣,公子得偿所愿。”

她方才扶着喝醉的隋妤君进客房休息,替她擦脸收拾,瞧见了从衣领中滑落的平安扣,辨认过后妥帖地塞回去掩好,动作更加轻柔,坐在床边给她扇了会儿风,才放下纱帐出来。

老萧叔笑了声,指了指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瞧,多上心呐。”

“老夫人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王婶说完夺过酒坛,猛灌一口,辛辣的口感刺激喉管,眼睛不自觉浮上一层水光。

“好端端的,说这个作甚。”老萧叔也喝了一口,过了会儿仰头嚷道,“这酒不够味儿啊,该多放几年。”

“有八年了吧。”王婶亦是望着月亮,“老夫人走了八年,公子离开五年,时至今日我仍旧恍惚。”

恍惚着一如多年前,老夫人坐在石桌前一脸严肃地告诉小公子喝酒伤身,却转头和他们夫妻推杯换盏,小公子气得偷偷尝一口,辣得五官皱起,引来三人笑作一团。

“恍惚什么?老夫人说过,万千江河归于大海,有人顺水而下,有人半途绕行,最后总会汇合的。”老萧叔举起酒坛,继续喝着,他想借酒咽下候间的酸涩。

百年之后,他们终将会相遇,也许会跟在成了神仙的老夫人身边,继续侍奉她。

忽然,厨房那边烛火一熄,二人瞧见元襄之一手端着碗,一手提着灯笼朝客房走去,身姿颀长,步履稳健。

老萧叔和王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隔壁同公子一般年岁的大柱早早成了亲,孩子都两个了。

夫妻俩极有默契地笑了起来,几口喝完剩下的酒,回房列单子,公子身边没有长辈操持,他们托大做他的长辈为他预备着。

元襄之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他正为要不要叫醒隋妤君起来喝醒酒汤纠结。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叫醒她,不然明早起来头疼她一整天都不舒服。

他挂起一边纱帐,见床上的人睡颜恬静,轻声唤她,接连唤了好几声都没应,他换了个法子。

夏季天热,王婶放了盆井水在房中,他将帕子浸湿、拧干,去擦她额头沁出的汗。

井水冰凉的触感几乎一瞬间惊醒了隋妤君,她睁开水雾般的眼睛,眨了好下认出眼前之人,“元襄之,你要做什么,好凉啊。”

元襄之趁机端来醒酒汤,哄她喝下。

隋妤君意识不算清醒,听见有个声音叫她喝完碗里的东西,她便依言撑起半边身子去喝。

乍一入口,她面露疑惑:“嗯?酸酸的。”

“对,有点酸,你喝完了明早不会头疼。”

“哦。”隋妤君慢悠悠地喝完了,元襄之在她松手之际抓住碗,放到一旁,拭去唇边残留的汤渍,扶她躺下。

“热。”隋妤君闭着眼,不自觉去扯衣领。

热?难道是喝了热的醒酒汤的缘故?元襄之拿起扇子,按住她扯衣领的动作,坐在床边给她扇风。

渐渐的,她的手松开了,露出一截锁骨和一片白皙的肌肤,他不敢去理她的衣裳,将薄被拉过掩住,手里的扇子扇得更快了。

隋妤君不满他的动作,动手去扯薄被,元襄之只好再次按住她的手,挣扎几息,她睁开了眼睛。

元襄之似乎被她的眼神烫到,迅速收回手,听见她带着傻气的话语,“你是谁?为什么长得和元襄之一模一样?”

“我就是元襄之呀。”他声音压得低,诱哄着。

“那你离我近一些,我看不清你。”

元襄之知晓她还未清醒,说得都是醉话,但他乖乖照做,俯下身子,让她方便看清自己。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从额头、眉骨到嘴唇、下颌,手指一一摸过去,如同盲人确认物件。

“啊,原来你长这样。”说完她忽然笑了起来,“你再近一点。”

这下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的距离,呼吸交缠着,浓烈的酒香也麻痹了元襄之的感官,他欲起身离开,又听见她说:“你身上有元襄之的味道。”

当然,他就是元襄之——

唇上有湿润的触感,呼吸乱了几息,在离开与继续的挣扎间,隋妤君的手攀上了他的脖颈,微微用力往下压。

他成了半推半就那个。

和醉酒之人讲什么道理呢?

她亲吻完不知何时睡着了,元襄之盯着她红艳的嘴唇发呆,手指依照她先前摸自己的动作摸她的脸,从光洁的额头到小巧的下颌,连耳朵也没有放过。

只不过,他多了一个步骤,沿着痕迹依次亲吻过去。

后来,隋妤君似乎不耐烦,又推不开他,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力道不大,但足够惊醒元襄之。

房间内一片安静,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剧烈心跳声,,他重新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心虚地除去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迹,接着放下纱帐,极狼狈地跑了出去。

实在太狼狈了。

回到自己房间后,摸到脸上被打的地方,自嘲一笑,情动是世间美妙之事,亦是痛苦之事。

他点起烛火,翻起了从前的书,可石榴酒的香气挥之不去,他强迫自己去读书、去写字,相信时间会治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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