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妤君一夜无梦,酣睡至天明。
醒来时脑袋发晕,缓了好一阵眩晕之感才退去,她隐约记得昨晚元襄之来过,好像是喂她喝醒酒汤,后面的事……
不记得了。
今日是中元节,元襄之要带她去祭拜程大人的,她连忙穿衣洗漱,开门出去时,王婶瞧见她,立马招呼道:“阿妤姑娘,昨晚可睡得好?”
隋妤君刚扬起笑容,王婶举起手里的药草,说道:“今日祈神会,按规矩祭拜先祖前要沐浴兰汤,阿妤姑娘快准备身衣裳,稍后随我去浴室。”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泡在浴桶里了,王婶在外头招呼元襄之去另一间浴室。
热水将她包围,淡淡草药香气,水色澄清微黄,她仔细嗅了嗅,分辨出柏叶、白玉兰、桃叶、艾草几样。
是祛毒除湿搭配。
一炷香后,王婶提了桶热水进来,说是要帮她沐发,隋妤君哪里扛得住她的热情,乌发落入她手中,经历一番浸湿、揉搓,好在王婶动作轻柔,还通按摩之术,隋妤君舒服得放松了因旁人在侧紧绷的身体,心情极佳,与她闲聊起来。
“王婶,您的手艺真好。”
“不是我自夸,我的手艺老夫人都夸呢,阿妤姑娘的头发生得好,与老夫人早年一般无二。”
隋妤君知道她口中的老夫人说的是程大人,第一次离传说中的程大人这般近,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她终于有机会去祭拜。
她一定在坟茔前痛斥她贪污军饷的父亲,期盼程大人把不满皆转移到父亲身上,千万不要对她有芥蒂,她是极崇敬程大人的。
“早年?王婶跟了程大人许久吗?”隋妤君问道。
王婶拿起篦子给她通头发:“老夫人刚到临县时收留了我和老萧,后来年岁渐长结成夫妻一同侍奉她。当年临县可不像现在这样热闹,二十多年前临县县城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小,都是老夫人的功劳……”
王婶说得动情,二十多年的光阴犹在昨日,桩桩件件记得清楚。
另一间浴室,兰汤的草药味引得元襄之咳了几声,正在往浴桶里倒水的老萧叔听见,面色微变,说道:“我照以前的药方加了几味药材进去,公子素来体弱,多泡会儿。”
“多谢老萧叔,我自己来便好——”元襄之还是没能逃脱老萧叔的检查。
老萧叔的右手手指搭上元襄之脉搏的那一刻,左手使了些力气将他按进浴桶,调动内力查探他的身体状况,谁知他体内血脉瘀阻,五脏六腑破烂得像乞丐身上的衣裳,别说武功,便是较之普通人,身体还要差些。
“是谁害的公子?”咬牙切齿,声音冷冽。
元襄之默默推开他的手,缩在浴桶内,如同幼时自己故意作弄身体吸引祖母注意,却被按在浴桶中泡药浴一样,可惜他已经长大了,浴桶不足以做他的庇护所,他无处躲藏。
“老夫人临终遗言,只求公子安稳度日,不许去沾惹朝廷是非。我夫妻二人自知拦不住公子,公子离去那日我们装作不知,但公子着实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老萧叔语气愤愤,元襄之三年孝期满时,他们夫妻二人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安于平凡,因此在那日清晨,他二人假装忙于他事,在元襄之走后,去给老夫人上了柱香告罪。
元襄之垂下脑袋,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一阵沉默后,冷不丁问道:“明德书院复开的时候你们给祖母上香了吗?”
老萧叔眼圈泛红,哼了一声,“如此喜讯,老夫人自然要第一个知道。”
临县地处偏远,京中的消息来得慢,当县里传来明德书院复开的消息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们连忙准备了老夫人最喜欢的酒菜茶点,将誊抄过来的公文烧给她。
他记得那日,坟茔的青烟袅袅而上,不久后天上便落了场小雨。
“可是,公子啊,老夫人定不忍心见你如此。”老萧叔拿起巾帕给他擦背,毕竟自小汤药不断精心调理身体的孩子,他心疼极了。
元襄之按住他的手,目光灼灼:“书院被封,祖父战死,她的学生们个个下场惨淡,祖母含恨而终,你我亲眼所见却无能为力,能完成祖母遗愿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那虞将军呢,他亲自所授的武艺便这般废了?”
说起祖父,元襄之松了手,浮现出那位乐天豁达、急性子的大将军,笑意浅浅:“他爱重祖母,不会怪罪于我。”武功要有用武之地才算有用,祖父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后说不定会夸他做得好。
……
“虞将军和程大人是夫妻?”隋妤君问道,世人只知程大人是本朝第一位女官,当了几年官后辞官创立明德书院,又过八年便远离京城归隐,却不知道她来了临县,还成了亲。
“可以这么说,他们是按照临县的习俗办的婚礼,没多少人知道。”王婶指了指北边,“临县往北便是漉山关,那是虞将军的驻地。”
“可听闻虞将军战死十二年了。”隋妤君那时还是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从父亲口中得知了漉山关惨胜一事,据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尸体埋葬不完,只好就地焚烧,漫天的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月。
她九岁,对战争和死亡没有概念,但当她亲眼看到他们得胜回京时,战争的惨烈在她面前具象化了。他们回京那日下了大雪,满街的白,八万大军最后仅有几百人回京,连个完整的棺木都没有,拖着腰牌和遗物的车马一辆接着一辆,队伍绵延出去一眼望不到头,城门口一直有士兵拖着带血的板车进来。
为首的将领头缚白巾,大雪加身,仿佛给他穿了一身孝服,他紧紧抱住几位将军的牌位,领着队伍自城门口一步一步行至皇城之下,所过之处,无一人出声,担心惊扰亡魂。
那一日,风雪肆虐如同战场亡魂哀嚎,京城中安静得可怕。
虞将军牺牲后,她不曾注意过有无加封,好似大雪过后,京中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她父亲更加忙碌了,书房时常整夜灯火不熄。
“是啊。”王婶说到此处,止了话题,取来干巾帕给隋妤君擦拭头发。
宿月城。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三个学生此刻正趴在客栈二楼窗口,盯住一户人家的大门。
“瞧见了吗?昨日我看得清楚,有位妇人把孩子抱来此处,交给里面的姑娘,那姑娘给了她好大一个荷包。”葛潇潇咬了一口胡饼,对二人说道。
“有人来了。”梁其文急促地说了句,葛潇潇丢下胡饼,伸长脖子凑过来看。
有位二十多岁的戴蓝白头巾的妇人抱着孩子急匆匆窜进斜对面的小巷,她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面前停了下来,上前咚咚叩门,怀中的孩子似乎被她敲门的声响吵醒,哇呜哭闹起来,她一边哄着一边等人开门。
不多时,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年轻高挑的姑娘,一身白底蓝花的衣裙,戴同色头巾,她侧着身子,瞧不清面容。
她与妇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一手抱过孩子,一手给荷包,妇人拿了荷包从小巷另一头快步离开,而那位姑娘以手掩住孩子的口鼻,回了院子,关上门。
“这是买卖婴儿吗?”冯久年气得锤了一下窗框。
葛潇潇拿起方才咬过的胡饼继续吃:“看样子荷包里有不少银子,不然母亲也不至于卖孩子。”
“你怎知那人是孩子母亲?她来时面色焦急,走时毫无留恋,极有可能偷盗别人家的孩子。”梁其文猜测道,他倚在窗边,注视着那间小院,灰扑扑的外墙,与周围建筑房屋并无不同,谁能料到可能是个窝点。
“不行,那孩子看起来才几个月,若是被人卖去做坏事就坏了。”冯久年皱起眉头,望向葛潇潇。
葛潇潇咽下胡饼,喝了口茶,顺着冯久年的意思说道:“走,去打探一二?”
“等等。”梁其文拦住二人。
“怎么了?梁其文。”葛潇潇取出短刀擦了擦,“先生和隋姐姐又不在,我们可以自己行侠仗义,难道你不敢?”
“不是这个意思。”梁其文顿了顿,收回看向院子的眼神,拉二人坐下,“既然是个可疑的窝点,咱们便不能轻举妄动,要智取。”
“白日他们必然有守卫,不如夜探,趁他们休息摸清楚情况,最好能将孩子们救出来。”
“事不宜迟,今晚行动。”葛潇潇擦完短刀,迎着天光,银光闪耀,她满意地点头。
事情决定好了,冯久年拿起桌上的胡饼:“行,我再吃两口。”
“这胡饼干巴巴的有这么好吃?”梁其文将信将疑也拿起一块来尝。
他们原本计划今日到外头酒楼里尝尝宿月城特色的食物,但葛潇潇告诉他们窗户后面有可疑之人,于是富有正义感的三人趴在窗口盯了一个多时辰,期间葛潇潇让客栈的伙计随便送点吃食,伙计便送来了胡饼茶水。
“两年前我大哥回京给我带过一次胡饼,又干又硬,比你手里的难吃多了,他说在边关胡饼是最顶饿的干粮,有时打起仗来伙头军顾不上做饭,士兵们便掏出胡饼咬一口。”
在葛潇潇漫不经心的说话声中,梁其文咽下了对胡饼的犀利点评,他举着胡饼左看右看,焦香四溢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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